·赵焰·
有人扎堆的地方,就有世俗文化。世俗文化的核心,就是吃喝玩乐,活的好,死的也要好。可是一个社会,光有吃喝玩乐,没有理想追求,肯定是很低级的,必须有思想引导上行。对于中国来说,世俗文化之上,并引导其上行的东西,就是儒释道。
中国文化在佛教传入之前,是由农耕生活产生的相对静态有秩序的文化系统。儒讲入世,道游离于世,此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佛教进入中国后,与儒、道、俗相融合,中国文化变得更加多元,更有纵深感。儒释道俗杂糅,儒家文化看起来是主流,可是在实际中,世俗、道家、佛家,一点也不比儒家少。
中国社会的主流是儒家。两个原因:一是汉之后,儒家成为官学或半官学;二是儒家讲进取,讲规矩和秩序。一个社会,不讲进取,不讲规矩和秩序肯定不行;不过一个社会过多讲是非对错,讲真假善恶也不行,有很多东西,你根本就没办法判断,或者它本身一直转化,你根本判断不了。而且,事物的判断,也不可能那样简单粗暴,一厢情愿。所以,儒家的框框条条往往会成为限制,道家和佛家就有存在的必要。
儒家是讲进的,道家是讲退的,佛家则是跳出三界外,不烦世间的神。光有儒不行,人一直进,会进入死胡同。道家与儒家联手,可以进退自如,回旋余地就大多了。至于佛,农耕社会最喜欢安静详和,佛教的表面特质,就是安静详和,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和需要。中国人特别喜欢佛教,喜欢佛教里面的菩萨——菩萨好像慈祥的母亲,无论里做错了什么事,看似都会得到原谅;有了困难,也会帮助你保护你;至于佛,无所不能,不仅包医百病,还要满足人们求子求妇求发财的愿望。
中国人眼中,佛比基督要亲切得多。中国人一般理解不了原罪,人一生下来,怎么会有罪呢?还有,基督教的神太少了,只有一个,就是上帝耶和华;连基督都算不上是“神”,只能说是“神之子”。这一点,中国人想不通。中国人对于基督教,一开始是有抵触的。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层,对于基督教,总有点不明就里的感觉。这就是文化上的“隔”。
基督教为什么是“一神教”,跟佛教等表现得不一样?这是一个文化背景和思维习惯问题。有人认为跟希伯来民族有商业背景,最早使用货币有关——商业文化认为货币高于一切,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是最能体现“道”的。比如商人有一车货物,他的目的,就是换成一袋钱,再用钱来换取其他东西。钱,能换购一切,就是最好的东西。以这种思维模式,希伯来乃至中东的人民,比较倾向于万事万物有一个唯一的核心,这就是“一”,“一”表现在商业上,就是钱的存在;表现在信仰上,就是“一元神”。
可是这种说法,也有破绽——埃及商业同样很发达,为什么埃及人却崇尚多神教?还有希腊和罗马,同样商业兴旺,起初也是多神崇拜。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宙斯山上的神,多的跟地上的人一样。
不过“一神教”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避免信仰内部的纷乱,让信仰变得更加坚定有力;坏处呢,就是“一根筋”,容易产生极端。
中国人不一样,中国是食不厌精,礼不嫌多,官不嫌大。人人都想当官,地方有大大小小的官,天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官,连天庭养马,也要设一个“弼马瘟”。道教封神榜,把无数传说中的人物封了神;佛教是多神教,从如来到弥勒到菩提到观音,各种各样的神自然不会少。进入中国后,还产生了很多新佛,济公就是新加入的东土佛。中国人喜欢人丁兴旺,也喜欢“神丁兴旺”。很多佛教徒进庙宇,见佛就拜,见神就拜,也不管是佛是菩萨是金刚。中国人的信仰,一般来说难以坚定,自然不会产生“一神教”,宗教“一神教”不要紧,神是虚的,看不见也摸不着,没有直接指令;现实“一神教”就麻烦了,会表现为领袖崇拜,尊为神,化为魔。神魔集于一身,肆无忌惮,会愚弄人民无条件服从,成为一个“法西斯”国家。
中国文化四位一体,还有一个形象的例子,那就是中国的建筑。比如建于明清的徽州老建筑,既可以管窥中国社会状态,也可以管窥中国文化状态——正屋的纵深叫“进”,分为一进、二进、三进;横向叫“间”,通常是一开间、三开间,五开间地往两边扩张。一般的普通人家,规定不超过三进三间;只有官宦家庭,可以有所突破。正屋大门进去有前庭,有阶陛,有堂前,有左右厢房;后进是后庭、内室。这种结构,与朝廷的仪门、庭陛、殿、两厢、后庭、后宫、后院一个道理,它其实是宫廷的微缩版。
正室的左厢房,是大老婆居住的;小老婆居住在三开间、五开间以及后进,谓之“偏房”。中国民间建筑,无论大小,一以贯之的是儒家的思想:讲规矩,讲工整,讲秩序;人处的位置,与伦理中的地位是相对应的。朝廷就是大家庭,家庭就是小朝廷。中国的建筑中的正屋,代表的是主流文化,也即儒家文化。
正屋是直线的、对称的、平衡的,非常无趣和死板,会把人憋死,一般的大户人家,在正屋之外,还造有园林,来缓和一下。这个园林,体现的就是道家思想。园林很有意思,它其实是浓缩的山水,是自然的象征。在建筑上,它跟正屋遵循的思想基本上是两极,没有直线,都是曲线;没有方正,都是古里八怪,比如通透的石头等等。园林当中,还会发生一些浪漫的故事,比如《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游园林时梦见了柳梦海。这一个园林,不仅具有美学的意义,还有放松、疗伤的作用。西方人在现实世界受伤的时候,常常会救助于宗教;中国呢,则是求助山水,在山水中寄托心灵。没有山水怎么办?就造成一个小型的假山假水。
仅有儒道还不够,还必须有佛,去解决你的生命归宿问题。很多有钱的中国人居住的地方,除了正屋、园林之外,在庄园的不远处,还会有一个佛寺,佛寺里要修建一个高高的浮屠塔。《红楼梦》里的贾府,除了大观园中的怡红院、潇湘馆什么的,还建了一个栊翠庵,聘请了俏丽的尼姑妙玉来主持。这就是中国人的精神,不仅贪图现世报,如果有条件的话,一定得设一个佛堂,关注着自己的轮回和来生。私人设佛堂,村落呢,往往都在附近建有庙宇。这就是典型的儒释道“三位一体”。
仅仅“三位一体”也不行,得生存,得接地气,得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啊!既然是肉体皮囊,就少不了俗世精神或者称之为市井文化。最能反映俗世精神的地方在哪?就是厨房。儒家是讲理想的读书人,不愿意讲柴米油盐,“君子远厨”什么意思?一方面是远离杀生;另一方面就是远离俗世,懒得跟俗人接近。中国人家中的厨房,就是讲几斤几两,讲家长里短,讲实用主义的地方。这一个地方,就是中国人的俗世生活的体现。
儒释道也像三原色,后面还有一个底色,说是白色也行,说是黑色也行,反正就是红黄蓝后面的那一个颜色。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基本上是三加一的方式,由“三原色”加上后面的底色来构成,至于法家、墨家什么的,都不算原色,而是调和后的颜色,“三原色”各沾一点,色浅色重而已。
儒释道俗的基本精神是什么呢?通俗地讲,就是儒家讲进取,道家讲逍遥,佛家讲觉悟,俗世讲实惠。儒释道俗融合之后,是什么状态呢?就是以佛教来破无明,以儒教来正人事,以道来打通人生和自然。至于俗世生活呢,就是讲现实,讲利益,“道在矢溺”。这是生存的前提,没有生存,一切都是白搭。不要小看这个俗世精神,它当中暗藏实事求是,道平凡而极实用。
生可以看出儒释道俗,死也可以看出儒释道俗。中国人活着是四位一体,死了,也是四位一体。一个人死了,要办丧事,有的要请和尚,有的要请道士;有的既请和尚,也请道士。请和尚做什么呢?做超度念经,让灵魂转世去好的地方,不要下地狱,跳出三界之外;或者下辈子投胎一个好人家。葬礼上一般都念《大悲咒》,也叫《大悲忏》或者《陀罗尼经》。道士呢,做法事也念咒语,念天灵灵地灵灵什么的。相比较佛和道,儒家没有这些仪式,对于生死保持静穆,或者让家中的女人来哭丧。这个哭,不只是流眼泪,而是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讲话,叙叙叨叨地述说怀念之情。
儒释道“融合”之后,就是世俗了——启动棺材去墓地,各地有各地的风俗,我们那一般是让死者最小的孩子怀抱一只公鸡做在棺材上。为什么要抱一只公鸡?因为“鸡”“吉”同音,取义逢凶化吉。丧事是不好的事,有了“鸡”,就能逢凶化吉。中国人很喜欢事物转化,柳岸花明,自欺欺人。民间很多丧礼,办着办着就变成了喜事,不再肃穆和悲痛,酒席上一派喜庆和喧哗。这就是世俗精神,以群体性来抵御恐惧,以喜乐精神来消解悲痛。在这里,世俗终究战胜儒释道,也融合了儒释道。
中国人于儒释道俗,俗是天生的,是生长的环境;儒是先入为主的,是最初的提升;道是不自觉的,是前行中倚仗的拐杖;至于佛,是有限通向无限。佛也是知识人的一个底,如果有这个底,便有不凡之处;如果没有这个底,只能一般尔尔。儒释道俗结合得好,便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也是“感性在外,理性在内,灵性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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