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琪
我点燃灯,暗夜深沉。挂在我窗子上的暗夜,有一吨重。
下班路上,我看到了一个人,想起了我的大爹,一个只是在我蜘蛛网般记忆中出现过几天的人。
大爹是乡下人。记忆中的我,只回过一次老家。那年我六岁。大爹笑着伸过手来摸我的脸,我本能嫌弃他那双沾满泥巴的手,哭着闹着不让摸,最后在母亲的大声斥责下屈服。我只记得那双手并不像想的那样脏,却很结实很温厚。
我不知大爹现在睡了没有,我不知他会做怎样的梦。我在一个冬天,牵着神情慌张的大爹过马路。L城正在修地铁,要两次穿过同一条河。这个临河傍山的城,像个码头,我和大爹站在孤独的岛上,步步为营。车辆疾驰而过,溯游的鱼一般愤怒。我大爹说二十年前他来过L城,他曾在一个叫大青山的地方栽树,没有这么多车。我不知道大青山是不是一座山的名字,也许是城郊一个村庄的名字,我并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大爹说,他见过羊皮筏子,就是没坐过它横渡大河,他还说羊皮筏子工用嘴给羊皮吹气,一口气就能吹圆一整只羊皮。我说羊皮筏子没什么用处了,地铁修成了,火车就在河下面跑。我大爹嘿嘿一笑,说,科学技术能得很,火车在河下面跑,水渗了可咋办。
我站在岛中央,企图拦下一辆出租车,几乎所有的出租车,都满含着愤怒从我身边驶过,我的口有些苦,我和大爹要赶回家去只有最后一趟班车。冬日午后,如果连苍白的阳光都没有,总显得沉重一些,何况昨夜还飘落了一些雪。我知道大爹的口比我的更苦,他玩笑着对我表达他的焦虑,说他口苦得像蒿子沫沫一样,我从来没有尝试过任何一支蒿草,甚至一支蒿草的任何沫沫,但我知道我大爹此时口苦,就像他说的蒿子末末一样。一个小时前,我表哥去车站拦车,他打来电话说,去我们县的班车就剩最后一趟了。
我把大爹安置一个路公交站牌下,我去路口挥舞手臂,企图拦下一辆去车站的车。起初,我礼貌又客气,轻点右手,对来来往往的出租车苦献殷勤,希望有一辆可以为我停留,拉上我的行李和等公交站牌下的我的大爹,然而并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后来我挥舞双臂,像要拥抱我久别的恋人,用极度热情的姿态去招呼到来的每一辆车,然而并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我看了看大爹,他焦虑的眼睛看着来往车流,殷切又失望。我过去对他说会有一辆车拉我们去车站的。他说他娘的,这么多车,怎么就不拉人呢?我 大爹以为路上的车是村里的拖拉机,一招手就停下来问你到哪里去。我对他说会有一辆车拉我们去车站的,我记得我是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他好像听得颇不耐烦了。我的双臂挥舞,我恨不得夺下远处交警手中的红旗。一辆面包车准确地判断到我们是外乡人,司机看了我一眼就把车子驶向我大爹,我跑着追过去,说那是我大爹,我大爹旁边是我的行李,汽车站,去不去。司机果然是当地人,他告诉我大爹车站挤,不去,我说二十块钱去不去,他笑着说去。我把行李塞进后排,我大爹慌张地登上后座,我赶紧坐在他旁边,扶了他。司机说你们赶时间啊,这么忙。我说师傅你眼真贼,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表哥打来电话了,说不用去车站了,去高速路口方向,班车已经出站了,司机狡猾地对我大爹说他知道一条近路,保准在班车上高速之前赶到,但是价钱要翻倍,他还惋惜地对我大爹说,这一趟他不挣钱,看我大爹是乡下老实人,帮个忙算了。他的脸上露出城里底层人的优越和聪明。我赶紧说师傅好人,赶紧送我们去,四十我愿意。我大爹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他赞叹着城里人的慷慨,说他比我们老家开拖拉机的人还大方。
我和大爹赶到路口时,班车已经过了高速收费站路口,表哥正在车窗子里大声疾呼,我背着行李,抓着大爹的胳膊,大爹趔趄着跟着我小跑前进,我跑过收费站时,几个交警正拦下了那两班车,原因是它吞吞吐吐地在高速路口蜗牛一般爬行,交警知道班车在等我们,也没有因我和大爹的遭遇而泛滥起河水一般温柔冰冷的同情心,他们长得像细皮嫩肉的唐三藏,执法却铁面无私胜过黑包拯。他们要罚司机两千块,斩钉截铁。我大爹苦着脸用乡下话给他们求情。我赶忙把行李塞进架子,表哥用当地方言求交警们放过。交警把表哥带下去了。
夕阳在黄昏破云而出了。我和大爹慌张登上班车时,空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疲惫如窗外的夕阳。司机在不停地抱怨我们,司机助手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补买车票时,他并没有向我多要一分钱。他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壹佰零伍元一人!那句话满含愤怒,俯冲向我,我的怒火终于要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我大爹赶紧伸过脸去接住,笑着说:大哥辛苦,大哥辛苦!
一车乘客都是我们县的人,有山民也有市民,他们都瞪着我们,整齐划一,用目光痛责我和大爹给他们带来的不便。他们把我和大爹又置在另一个孤岛上。我笑着对大爹说:好歹是坐上车,可以回去了。我给他系了安全带,大爹也笑了。车驶离L城,暮色从山巅的残雪中下来了。我考上工作的那个夏天,大爹从老家来,这么多年我却再从未看过他,大爹脸上依旧憨厚老实的笑却让我心里更不安。大爹走了很多的路,背了荞面和玉米面。一脸的汗水,使得古铜色的脸上更多了一份沧桑。生活所迫,大爹看着老了许多。我拿出刚发的工资,塞到大爹手里,大爹死活不要。然而,拗不过我,拿了两张起身就走。母亲追上去给了几件我父亲的旧衬衣,我看见大爹一步一步地走远,心里却并没有舒适多少。想起大爹的那双手,心里却从未安宁。身处在幸福中的我们,常常忽略了他。
今夜,落了点雨,大爹的记忆又来敲打我的神经。我又记起那个六岁的夏天,大爹赤脚在土地上劳动,夕阳把他的背影拉成固执的夸父。他用一生的口渴拼命在黄土地上摔碎汗珠,劳动又劳动。(作者单位:华亭县国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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