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春节：大轰炸中昆明的物价和梅花

◎何 频（作家）

战火中的大学——人们这样来形容当年的西南联合大学。就是我这个曾经在它的故地与旧址上几度盘桓过的人，也是赖以读了这部新面世的《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伴随主人每日的生活节奏，才真切感触到了那段艰难岁月的温度与脉搏。

日军疯狂朝大西南进攻，面对敌机对昆明的狂轰滥炸，师生“跑警报”成了日常的“功课”，因此而衍生出“沈从文与刘文典”俩人无不戏谑的恩怨传说。而费孝通在《疏散》中这样说空袭：“整个房屋已经动摇，每一个接缝都已经脱节，每一个人也多了这一层取不走的经验。一个常态的生活可以在一刹那之间被破坏、被毁灭。这是战争。”但是，恐怕没有人比郑天挺记大轰炸仔细，一笔一划刻画清楚，甚至画出了敌机在空中排列的位置。

数着1940年下半年和1941年春节前后，敌机轰炸的次数最多。

1940年，10月17日和18日这两天，敌机连续来炸。17日：“饭后闻钟声甚急，知为紧急警报。二时有飞机声，炸弹声似在东北方，一巨响转而至西南方，响声纷起，有若挝鼓，知落弹非鲜。五时警钟缓鸣，知警报解除……知马街子工厂被炸，城内文庙街亦落弹，商务印书馆后被毁。”18日：“九时四十分，空袭警报作……逃避者若陈列。越山北行至前数次避处，已为兵士所据。遇勉仲，同北行登山，汇臣已落后不可见。烈日当空，饥渴甚，不能得饮食。至三时一刻，闻警报解除，徐步下山。未半，忽见行人返，奔甚急，闻又有警报……”

1941年元月31日，是农历正月初五。这天的日记，详细归纳本月敌机轰炸情况：

一月昆明被敌机轰炸六次：二日、三日、五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而二十九日为最烈。有警报而敌机未至者三次：六日、七日、十九日。有预报无警报者二次：九日、三十日。

这天的日记，且附了1月30日《昆明朝报》的第三版——报道29日当天，敌机27架，分四批轰炸市中心……总计投弹50余枚，死29人，轻重伤50余人，毁房屋600余间。

民不聊生中，昆明物价上涨明显。尽管如此，但农历春节到来的时候，顽强生活的百姓，并不放弃自己繁衍生息过日子的信仰，他们不惧敌机轰炸，争着在年关赶年集，四面八方进城人多——

1月13日，阴历十二月十六日：晚饭后至正义路购纸，毛边纸一张三角五分，可裁日记纸八张，则此一张日记纸须国币四分三厘余，贵哉！

1月17日，阴历十二月二十日：自五日敌机来炸后已十二日未炸昆明，十日无警报，八日无预行警报，宜谣诼之复起也。八时半偕章矛尘至武成路购鞋，去年十月十五日国币六元五角所购之鞋，今日予以九元不售，非九元五角不可，是三月涨价三元也。

1月23日，阴历十二月二十六日： 市中物价所闻如下：火腿整只每斤国币四元，零切每斤五元（无骨故也）；橘子每斤二元；年糕每斤三元二至三元六；鱼干每公两一元四……闻今日敌机四批共十九架来袭，在滇缅路西段及昆明市投弹。

1月25日，阴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自去秋轰炸以来，余未尝日中入市。今日见熙熙攘攘，交易不殊平时，若不知轰炸之可畏者。中华民族诚伟大哉！

殊难得，郑天挺且有闲笔记昆明的梅花。梅花寄托着他对亲人的思念，也寄托着他和他的同志、同事的人格——

1月12日，星期日，晴：今日约游西山……至太华寺，遇江泽涵夫妇，就其居小坐。寺中梅不甚多，寺外有数株尚盛，茶花仅殿前一朵而已。出太华，步至华亭寺，门前有梅二。寺内茶花、木笔、玉兰甚繁，独无梅。转而西，有楼三楹，曰鬟碧轩，庭无杂树，惟绿梅二株，老干枝枒，琼萼碎锦，甜香暗袭，万虑澄消。坐石鼓，久而忘去。出华亭，步至三清阁，登龙门。四时下山，五时一刻登船，七时三刻抵篆塘。月华映水，漱玉浮金。步归已八时半矣。

与现在昆明的物候相比，当年梅花开得略晚。岁至腊月半，昆明西山的绿萼梅尚未大开，而茶花玉兰皆纷开烂然。稍有间隔，梅花终于也踩着春节的节奏而盛开。

1月20日，星期一，晴天：这天是北方祭灶日，小年廿三。昆明梅花大开——

七时起。尹辅已入城，余为避警报，拟下午往。午在孟邻师处食面。五时偕枚荪、廉澄、君亮、矛尘、雪屏至村北登山，入永丰寺看花。门内有梅四株，红白各二，枝干姿态甚美，胜于鬟碧轩所见也。更登至涌泉寺，无花乃归。

2月2日，星期日，阴雨又晴：此日乃大年初七，古曰“人日”。这天适逢郑夫人“亡室周稚眉夫人”逝世四周年忌日。郑天挺上午到校视事，看望生病教工后，下午二时——

自梨园村至海源寺，大风雨，避于朱氏宗祠门前。今晨天阴，既而晴暖甚，减内棉一件，至是而大风雨，少倾复晴。至海源寺，已成杂居住宅，污秽不堪。梅花盛开，灿若粉障，惜其旁居人不相称耳。二时半，循松堤步归，经黄土坡小憩饮茶。五时十分抵所，稍倦，洗足小卧。晚饭后读《明史》。

今日取纸簿，题曰“示徽录”，欲以记亡室懿美，以示儿辈也。

2月3日，阴历正月初八，晴：“八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张清徽送来梅花多枝，香甚。莘田假以瓶，陈之座侧，盖知昨日为亡室忌日者也。”

郑天挺探梅，赏梅，与自己的士大夫情结有关，也和纪念已故夫人周稚眉有关。周稚眉生前爱梅，善艺梅，取字且带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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