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一净土 一念一清净

焦春丽

花开易见落难寻。

有一种游览，不热闹，却让人受益匪浅，这就是名人故居游。在静谧的人文环境中收获灵魂的感动，在闹市喧哗中寻找一片心灵的净土、一段历史的记忆。

坐落在临沂市区洗砚池街中段的王羲之故居，宛如热闹都市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风景秀丽的这里，跨越了一千七百年的翰墨情韵，是中国书法寻根之旅的绝佳去处，绝世奇才王羲之和他的兰亭序，注定属于王羲之故居。这里青墙环绕，绿树成荫，院内溪水潺潺，垂柳依依，此中的“普照夕阳”更是曾作为"琅琊八景"之首名扬九州。

这座独立的院落像一位隐世的老人，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中静默着。尽管岁月流逝、时代变迁，它却仍在昭示着属于他们的那个辉煌的时代。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们可以在这里品味岁月的流逝与怀想，在寻觅中感悟琅琊古郡的文化底蕴……

有人曾说，文坛浊酒，一半被恃才傲物的李白喝进了诗里，一半让魏晋文人化作率性癫狂，遁入愁肠。一段挥毫写就的兰亭雅集，书墨流香，引无数文人墨客慕名向往。那个秋天，这个叫王羲之故居的所在，在不经意间与我有了一番诗意的相遇。

这番相遇，关乎风骨，无关风月。

当学生时，每每诵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便觉文采风流，如诗如画。公元303年诞生于琅琊郡的王羲之，似乎从最初就给历史留下了一个憨态可掬、无视权贵的睡相。10岁时的他，流着口水假装睡态可掬，躲过手握重兵的王敦的一场杀身之祸；16岁时，他坦腹东床，一夜成名，做了当时太尉郗鉴的乘龙快婿。东晋时局动荡，飘摇不定，琅琊王氏子弟身上却为何有这种旷达清雅、飘逸玄远的气质？笔者在野史中听过“萧翼赚兰亭”，不由疑惑，上至帝王下到百姓，为何都对王羲之如此推崇？唐代诗人刘禹锡曾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能够如此纵横捭阖、凌霄踏地，又是为哪般？

那个秋阳如火的午后，我如同一个执着的小粉丝，带着萦绕心中多年的疑惑，圆了久违的书香雅梦。

来到不是很大的门楼前，一对石狮威武而立。门楼正上方的蓝色牌匾漆有启功先生题写的——“王羲之故居”五个大字，金灿灿的。跨入门槛，故居内果然是花红柳绿、池光桥影，亭堂参差错落，白鹅绿水清幽。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橐橐的足音引导我走进回廊亭榭、竹荫翠影的深处，走向那段历史的深处。

穿过夹道的鹅卵石曲径向右走，便会见到浓荫之中的鹅池，碑上“鹅池”两字是王羲之和儿子王献之的合作手笔，一肥一瘦，搭配默契。胖鹅似展翅欲飞，瘦池如骨峻风清。凭栅栏俯瞰盈盈鹅池，但见数只懒散雍容的大白鹅在水中悠然飘游，用翅膀忽扇着一个又一个的时空交错、四季轮回，谁能想到，它竟舞动着书圣王羲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书法精髓。李白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王羲之为人抄经换鹅的典故已成诗句，千年已远，此鹅也非彼鹅。但那红掌拨清波的肥鹅，俨然就是书圣笔下那一个个体态娇媚的“之”字。从鹅到之，从之到鹅，我惊讶于王羲之非凡的想象力。自古，性痴者志必凝，艺痴者技必精。他从白鹅的形态与举止中得悟执笔与运笔的妙谛，突破前人，独出机杼，终成一代书圣。

越过鹅池，走过曲径，迎面正是飞檐翘角的“流觞亭”，辛丑年王羲之邀友“曲水流觞”。“觞者，耳杯也。”让斟满酒的耳杯在清溪曲水中漂泊，在谁的身旁停住，便由他喝酒吟诗。这种古风，可谓飘逸。古人在修楔之处重温东晋永和韵事，此情此景，很是写意。

流觞亭左与一荷花池相隔是“王右军祠”，青砖黛瓦，雕花木窗。祠内有“墨池”，那墨池中的水，宛如历史长风也吹不干的书法大家的浩然墨迹，绿得深邃，绿得幽静，迟迟不肯褪去昔日的锦色光辉。置身此处，仿佛看到王羲之奋笔习字的疲惫身影，找到了他成为书圣的答案。

沿着柔和清净的石径一路清爽而过，“留香亭”“妙墨亭”“墨华亭”已然被修葺一新。汇集了当代南北大家不同风格的书法作品的百米书法碑廊，则似处处留情的春光，在柳丝依依的袅娜中，分外应景。王心鉴曾说“竹径清幽勿喧扰，只许高贤此间吟”，这样的暖阳，这样的微风，适合这样的宁静。只有在宽阔出景致的空间里，才会有闲庭信步的适宜吧。葱葱绿绿的竹林婆娑起舞，秋风吹过，清馨的竹香扑鼻而来，摇曳修竹飘溢着如诗如梦的气息。笔者是俗人一枚，却也喜欢竹子飘逸素雅出尘的气质，它既有中空之雅量，又可作丝竹之清音，如同魏晋文人的风骨：傲雪凌霜却又光明磊落。

走过“晒书台”，绕过“琅琊书院”，便是“澄怀堂”了。门前一副楹联“惠风和畅，快雪时晴”，引人会心一笑。徜徉其间，你须读，须赏，须品，须思。否则，你不会明白为什么如此多的四角方亭芳名都源自《兰亭集序》，你也不会明白一封书札《快雪时晴帖》为何可以入得楹联来。在“澄怀堂”内，陈列着王羲之先祖琅琊王氏的族谱，介绍了王羲之的南迁经过。住在琅琊郡的王羲之，依着横溢的才华和乘龙快婿的头衔走上仕途之路，一路从秘书郎、征西将军瘐亮的参军，升迁为长史，再升做了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又攀升成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这也便有了现在的“王右军祠”及那“王与马同天下”的渊源。

从书法馆下来，在故居内兜兜转转，透过深深浅浅的碑刻泛起的微光，触摸自己的心灵，触摸这个世界。原来宁静的这里竟是如此佳境，古碑上的文字历经岁月的磨蚀，已有些斑驳，却在秋日里不显孤寂，因那浅溪清流点缀在眼前的画面里，只觉景色更为生动。看着曲径深处的茂林、修竹、溪水，就连空气中都能嗅到清新湿润的清香，花香、墨香与书香交融弥漫，水声、鸟声和人声相得益彰。那一亭一碑、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空灵，那么诗意。竹林更绿，池水更清，恍若置身于绝美仙境。在这一刹那，我心中蓦地涌起一种久远而神秘的冲动，有一阵悠远又熟悉的古韵奔涌而来：眼前浮现着曲水流觞的场景，耳边似有先贤吟诵唱和之声。碑亭鹅池，舞榭歌台，雨打风吹，一代风流去。

柔柔的心怀，随着似有似无的柳笛起落跌宕，任脚步在曲径的延伸间向前而行。我知道历史绝不仅仅是眼前的青砖斑驳、木廊幽深，更是氤氲于心间的那缕淡淡墨香，多少回梦里静坐亭下，与古代圣贤谈古论今，遣兴散怀，怡情山水……走入竹林清幽、溪水潺潺的故居，陶冶情操，放飞心灵，驱除喧嚣红尘的烦躁和尘埃，感受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安宁和恬美。

泼墨浓香，如诗如画，就这样淡忘人间。

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用蚕茧纸、鼠须笔即兴写就的那28行324字，成就了“天下第一行书”，遮盖了一部书法的历史。“不学二王，下笔便错”，无论是书法还是文章，《兰亭集序》永远都是中国书法的封面。它像一轮永恒的中秋之月，悬挂在中国读书人的头顶之上，朗润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光泽。

关于兰亭序，谁能如此从容写它?

兰亭注定是要和王羲之赴一次春天的约会。这短暂的一约，带着千年不竭的古雅清幽，铸就了王羲之故居书法圣地的名号；这短暂的一约，带着王羲之吟风咏月留下的醉书，造就了令人驻留期间长久留连的千年沉淀。

后人评王羲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他却偏要用白纸黑字，把自己最真实的思想留诸人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随细雨潜入人心的温柔，那久酿的醇香浓郁的米酒，便随着些许淡香浅醉，流成了一首首动情的诗章，成就了这一季的花事。

“竹荫满地清于水，兰气似风静若人。”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的那次文人雅集，让兰亭之神韵，天然会意，笔笔遒劲，笔秀与风云共生了1700年；让兰亭之气韵，轻剪晋风千江水，尽态极妍地抖擞了1700年；让兰亭之美韵，若流水行云，旖旎舒畅，意境了1700年。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怎样笔力扛鼎的豪爽气韵，写成这震撼千古的文字？是“放浪形骸”的豪放性格，是“欣之所欲”的豁达心境，还是那“快然自足”的无拘无束？

谁与墨池共明月，写就这浑厚飘逸的线条？二十“之”字点点轻灵，若好花出叶、芝兰起舞，又若翠绿远山、行云流水。王羲之或许不会想到，正是他对良辰美景的流连，对生命流逝、死亡降临的愁绪，使一纸《兰亭序》得以从浩荡无边的岁月，压缩再压缩，变得轻盈可感；得以从时间的囚禁中逃亡，永埋于唐太宗皇陵，获得了自由和永生。

此刻，站在《兰亭序》的影壁前，看着冷清静谧、蕴劲纵逸的字体，感受你的纯净，你的诗意，你的感人肺腑，你的亘古不变……暮春之初，流水浅淌，古曲悠扬，当年王羲之和谢安等文人雅士41人，曲水邀欢，把酒临风，吟诗唱和，该是何等风雅。王羲之微醉之中，摊开一纸素签，振笔直遂，一觞一咏，留下千古绝唱，让我们至今享受着兰亭序的文化恩惠。

朱迹高悬若兰馨，高山流水深千重，在兰亭雅集面前，金戈铁马的战争消失了，争权夺利的政治隐退了，只留下一种魏晋的风流，一场文化的盛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巧妙——一落笔，一滴墨，便在这书香浸袖的指尖辗转了千年，珍藏了千年。

风清清兮远云悠，人和乐兮春光媚。其实，在此之前，对于“景幽、事雅、文妙、书绝”的兰亭序，我并没有太多的雅趣，总以为那“曲水流觞”“畅叙幽情”的画面，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下熙熙而来、攘攘而去。为何此刻伫立水前，心中却在追忆？追忆那场因为短暂的酒醉而成就的一纸长达千年、淋漓酣畅的奇迹？心中却在勾勒，勾勒此情此景：你在那个月色如水的晚上，与斯人述说着自然、生命、春秋；你在那个惠风和畅的清泉林下，携着一袖如玉方砚的墨香，划破了万里星空，沿着流觞曲水踏笙而来。一篇《兰亭序》让人近两千年长吟长醉。兰亭序不朽，除不朽于王羲之之墨迹，更不朽于这份潇洒平淡、畅快自然的人生精髓吧——郁色之中含有旷达，小屋之中笑谈天下。我极力从这雨中、竹间、溪边辨认历史的真迹，寻找兰亭序给我们留下的幸运，给中华文化留下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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