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读过书的地方多了去了校园里屋子里热炕头被窝里

少年时读过书的地方多了去了,校园里屋子里热炕头被窝里自不必说,树荫下麦垛后玉米地里歪脖子树杈上也不必说。想来也是,有书可读就已经不错了,哪里不是读书的地儿呢?

磨堂就是我经常读书的一个地方。

忙碌的时节,磨堂里可真是忙碌。平时磨苞谷、秫秫、谷子、糜子,有时拉黄豆、荞糁子,年头节下还要磨豆腐,全家男女老少都得上阵。在地里的劳作告一段落之后,磨堂就成了生产的主战场,女人和娃娃就是磨堂里的主力军,那个身经百战的石磨就整日价咯噔噔轰隆隆响个不停。而当时的我因为擅于连续推磨且不头晕,居然成了家里的推磨能手。

安静下来的石磨,静如处子,稳如南山,保持着象天法地的仪态和经天纬地的气势。安静下来的磨堂一片静穆,不失正大庄严。安静下来的磨堂就成了我读书的天堂。炎夏正午时分,磨堂里也是一片清凉。

书大都是费好大劲借来的,要限期归还,所以赶紧躲进磨堂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有时也会翻出爷爷上私塾时留下的一摞书来啃,石印的,版印的,线装的,毛笔抄的,许多纸质烟熏火燎,面色黑黄,薄如蝉翼。《论语集注》、《孟子集注》、《易经》等,大多看不懂,只是觉得好玩。有一本据说是叫《万事不求人》的,里面有《三字经》《百家姓》《实用对联》《珠算方法》等等,是我翻看最多的,但也不求甚解。就像有时候放学回家翻遍厨房也找不到一点吃的,突然发现一块干馍胡儿只好狠劲啃它以安慰辘辘饥肠一样,无书可读时我就发狠去啃这些“破四旧”的遗存。实在啃不下去时,我就把手指伸进石磨口摸那一圈老钝但坚硬无比的牙齿,任凭什么顽固的东西进了它的嘴里,不嚼成碎末是不会吐出来的。有时甚至想象,这磨碎日月的石磨如果这时突然无情地运转起来,我细嫩的手指立马就会化为乌有,磨口就会流出鲜红的汁液来。石磨太老,我太嫩了。

紧靠后院墙角,外面有一块长方形的土台子,大约三四步宽,八九步长,土台子背靠一段土崖,前面是族里一伙亲房家祖上的坟园。四周边角上五六棵柏树,如笔如塔,占地巨大,方圆闻名,都叫“大柏树”。柏木森森,正好遮住了前方人来人往的道路。我坐在土台子上,透过柏树的某个空隙,就可以看见路上过往的行人和牲口,听见他们发出各种声响,他们却很难发现我的存在。

大柏树是鸟儿的天堂,是它们表演歌唱的舞台,而这个土台子,就是任我纵横驰骋的一方天地。我有空就在这里静心读书,尽情玩耍。坟园里土堆赫然隆起,像一个个黑面馒头,罩住了缥缈虚无的另一个世界。园里乱草萋萋,各色小花随风摇摆,像一群歌迷仰望着舞台上表演的明星。各色蝴蝶和小鸟来回翩飞,沟通着两个世界的信息。那时,我还无缘看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也不怕什么狐仙鬼怪、倩女幽魂。

上镇上初中时,我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住了一年通铺,又在街道上一户人家住了大概一年,初三时几个同学朋友搬到了镇子河边的一处院子里。这是一处他人废弃的宅院,隔壁只有一户邻居。四周院墙破败,大门只有一扇可以开闭,残破的另一扇用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院子里北面一间可以住四五个人,东边一间最多能挤三个人,因为还有一个“人”占了很大一块位置——上炕那边靠墙,放着一口成型的棺材!

我和另一个高中生就在这东间住了将近三百个日夜。不管是花晨月夕,还是秋窗风雨；不管是雪舞寒凝,还是如磐暗夜,我们都在这儿驻守。每晚学校自习后,我们各自回到宿舍,点上煤油灯,孜孜以求,继续我们这一代学子的使命。那一副棺材不动声色地陪伴着我们,它也有自己的使命,或者宿命,它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它和我们一样,各自都在等待一个清晰的结果,一个朦胧的归宿。只是,我们是在动中求,而它,是在静中守。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算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炕面上一块土坯塌陷了,我们就从河坝里找来一块薄石板堵上,在上面继续我们的宿营、战斗,以及少年不可或缺的甜美梦想。有些晚上,那位同学因事因天气没有来或者离校返家了,我就左手拿书,右手执笔,一个人坚守阵地。我单枪匹马,但毫无畏惧。我满脸稚气,但一身正气,浑身是胆。我心思单纯,目标明确,所以心无旁骛,勇往直前。我目光如炬,艺高胆大,所向披靡,鬼神敬而远之。我大义凛然,正能量充沛,一声咳嗽声震屋宇响彻九天,邪魔怪道闻风丧胆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在这间破屋里,我开始学着思考人生,思考生死,思考人活着的意义。我知道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知道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因此我甚至有些藐视那副神色冷峻的棺材,你有什么能耐摆着臭架子故弄玄虚?事实上,三百个日夜,我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它。一年过去,它还满面风尘独自向隅,仿佛一员生不逢时的寂寞名将,没有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而我,早已一骑绝尘而去。这个少年英雄,初中毕业旗开得胜穿州过府,他又有了新的读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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