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写过一篇公寓生活记趣将城市公寓形容成最合理想

张爱玲写过一篇《公寓生活记趣》，将城市公寓形容成“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因为“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我确实同意她的看法，而且要加上一句，就算有人看见你站在窗前换衣服了，顶多耸耸肩便漫不经心继续自己的事，因为都市人是这么自以为见多识广，即使一队光溜溜的裸女打从眼前过马路，也不容许自己大惊小怪，张嘴让苍蝇飞进喉咙深处。

经历过旧社会生活的张爱玲同时称赞在公寓居家过日子简单多了，仆人问题不那么严重，请清洁公司每隔两周来大扫除一下，吃饭时不会有个还没吃饭的人眼巴巴盯着你。城市里生活现代化，且简便，街道就是自家客厅，公园为后院，市场食材菜色样样齐全，外头饭馆从简餐外带到豪华宴客均可满足。公寓室雅何须大，整座城市都是我家，任我游荡。

然而，我的朋友汉米顿却不这么想。他从巴西乡下来，住在纽约二十三年，始终不惯。他跟张爱玲一样喜欢听市声，爱那些细细琐琐的各式喧嚣;但他带着悲伤的表情说，可是里头没有一样属于他的童年记忆。他记得他祖母的大房子，他们全家都住在里面，数不清的叔伯姨婶以及像狗党一样成群结队的小孩，屋子整日里里外外都是人，每个跟他擦身而过的人都是他的亲人、从小长大的兄弟姐妹。

他不明白为何人们能从商店架上拿取塑料包装的食品，撕开口子，狼吞虎咽三分钟内吃掉，不辨食物滋味。他怀念他母亲与其他婶婆姨娘一大早便在厨房里切切洗洗，剁细香料，花时间慢炖蔬菜、香烤肉腿、填塞馅料，不慌不忙，日落时分，全家人都能坐下来共享一顿热腾腾的晚餐。“你看得见你的食物，你知道吗?而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完成品，到你手上已一点香气都没有了。”汉米顿失望地抱怨。

我跟他讲张爱玲，他说他只能同意这位中国女作家一半。他的纽约公寓虽然小，却装了无尽的寂寞，而巴西祖母的房子并不大，却容纳了整个宇宙。

公寓毕竟是孤独的，他说。他问我，张爱玲是不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我歪着头想了想，是的，我想你是对的，她恐怕算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这周汉米顿回巴西去了，回到他祖母的大房子去。纽约湛蓝高空，晴空万里，我打开窗子，街上市声悠悠飘浮上来，我从架上取下张爱玲死后才出版的《小团圆》，据说中文的“小”即是“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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