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座城市的记忆

张培山

这是这座城市最后的驼铃声，消失于1930年的秋天。至此，再也没有塞外的驼队来过，再也没有那声声的驼铃。

1930年的秋天，在我们胶州的记忆里，驼铃声已成为绝响。

那驼铃声是在时隔四十年之后，一个秋天的下午，在城市里再次鸣响。这铃声对于胶州城里的人们来说，不亚于是听到了金玉之音。当时，一行六头骆驼，风尘仆仆，叮叮当当的铃声自北而南，由远及近，漫过护城河，迈进奎光门，拥上云溪桥，然后伫立在河南岸，骆驼背上的人环顾四周，只见泛黄的秋草覆盖着旷野，间或露出一两堵残垣断壁。

驼队里一位老者大概是领队，翻身跳下驼背，看着过节似地簇拥上来的人群，在惊喜之中，又一脸的茫然与迷惑。领队的老者迎向走在前头的一些老人，向他们打听杨家店，要打尖住宿。老者说四十年前他的父亲领队来过这里，临行前嘱咐他，在天后宫前，有一个大型的车马店可以食宿。城里老人们摇摇头，叹息着告诉老者，天后宫五年之前就毁于战火了，杨家店也早已罢店消失了。

领队老者怅然若失，带着驼队掉头北返。这是塞外骆驼商队最后一次来到我们这座城市，从此，驼铃声永远消失于历史的深处了。

这驼铃声唤起了城里老人们久远的回忆，他们兴奋地向一脸茫然的年轻人讲述起当年这里的繁荣与喧闹。

我查了一下史料，胶州市在公元1088年就已经是商贾涌至、少海连樯，是当时我国的八大口岸之一。自唐宋始，朝廷的官员出使高丽都要由此出发；塞外的商队也云集于此，四方的货物在此集散，这种盛况一直延续到清代。昔日，胶州湾内高丽船、日本船以及中国南北方的商船云集于此，千帆竞发；城市里红男绿女摩肩接踵，操着北方官话、吴侬软语和高丽话、日本话以及南洋诸国语言的人们频繁进出酒肆、勾栏、店铺、街巷。

于是，这里大大小小的驿馆、车马店应运而生。据记载，这杨家老店“庭院宽广”、“车棚马槽齐全讲究”，是最大的一座，可以说是当时的“五星级宾馆”。后来青岛兴起，胶济铁路开通，这里的生意随之冷落，最后罢店。这最后的驼铃声，作为当年胶州的重大事件，记入了县志。

多年以来，我一直好奇那驼铃声如何会在四十年之后再次回来。我猜想，一定有一种更为深远的记忆，铭记着这云溪河畔的天后宫，这杨家老店。

驼队的领队，那位老者，或许他的父辈曾经数次带领驼队来过这里，记住了这个曾经带给他们财富与幸福的地方。我们的城市离着他们有万里之遥，可是他们对这座遥远的城市的记忆竟是如此的深刻，像那些顽强的骆驼，代代相承，永不磨灭。

时下，人们似乎一直在试图寻找这些记忆，确切地说是恢复这些我们有意或者无意之中失落的记忆。因此，原有的亭台楼阁原址重建，或者复制一块新的碑记。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方式。这些建筑非常崭新，看上去或者用手摸上去非常细腻光洁，却显得单薄，不温润，更乏沧桑与厚重。我想，这也许是缺少了历史风雨浸润的缘故，非建筑之故。

不过，我倒是更看重这些建筑或碑记所承载的记忆，它们可以让我们了解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历史，让我们知道今天其实就是昨天的延续，并且一直拖曳着历史的影子在行走。我们也许无法超越历史，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们只是在延续传承，并在延续与传承中努力做一种前进。

如今，我居住的小区就在云溪河南岸，就是当年城市的码头货场。当年开发的时候，施工队还挖出不少破碎的瓷器与宋代的铜钱。由此向北，越过云溪河，到达北岸，有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公园的东南角，不知什么时候，立有一块石碑，上书“高丽亭馆旧址”。

起初，我没太在意这块石碑，直到有一天，我站在高丽亭馆旧址的大理石台阶上，向东一望，目光仿佛被一种来自很久远的光泽粘住了似的，心情不亚于1930年听到塞外驼铃声的小城的人们。原来，走过公园东边的福州路，就是今天的韩国城，是我们这座城市里韩国人的聚居区。

我蓦然想到，应该看一看石碑后面的碑记。原来，从宋代开始，高丽人就在这里盖起了一些豪华的高丽亭馆，用来接待高丽国的商贾、僧侣、留学生等下榻休息，同时也接待他国的商客，其豪华的程度远在一般驿馆之上。北宋时期，在此的高丽商贾、僧侣、水手等不下10万人。或许，就在这些商贸文化的交流中，高丽人记住了我们这座城市，并把这种记忆一代代传承下去。

历史何止是惊人的相似！多少岁月流过以后，当韩国人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依然居住在其祖先曾经居住的地方。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有意的选择呢？我不得而知。我更愿意相信这就是人们对一座城市的深刻的记忆。站在高丽亭馆旧址的台阶之上，目光顺着福州路向南望去，越过扬州路，我看见，阳光下，新城正在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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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州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胶州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