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脚大奶奶

○张秀珍

听老人们说,许多年前,我们张家就要快断根啦,家里只有我太爷爷和他的寡妇儿媳妇过日子。说是张家幸亏这个寡妇儿媳妇,虽说是寡妇,但她心眼好,积德行善,张家又是怎么怎么有了后代,村里没有一个不夸寡妇的。还说她年轻时救了一只小白狐,在她落难时,小白狐又救了她。张家的子孙后代都应该感激她,老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个寡妇就是我的大脚大奶奶。

从前,有个年轻女子流落到我们村,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后面跟着一群半大孩子,不懂事的小孩子,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把小石头,一边叫疯子疯子,一边向她身上扔小石头,疯子就左躲右闪,躲闪不迭,就被打着,疼得她嗷嗷叫,女子很是可怜。

我大奶奶碰上了,把那群皮孩子撵散,又回到家里拿了点干粮,给了那女人,后来大奶奶走到哪,那女子就跟到哪,撵都撵不走,晚上就钻进大奶奶家的草垛里困觉,头上粘着草,衣裳上招了虱子,老远就能看见在身上爬。大奶奶看她可怜,没地方去,就收留了她,再后来,就成了大奶奶的婆婆了。

大奶奶是个寡妇,家里还要伺候年纪大的公公,里里外外的活都落在大奶奶一个人身上,她身材高大,说起话来粗声粗气,走起路来,两片大脚丫子呼扇呼扇的,有的是力气,能吃苦,家里能帮她的是她养的那头大青驴,大青驴帮着大奶奶去地里种庄稼,驮粮食,农闲时跟着大奶奶去赶脚。

我们家住在镇上,镇上每五天就有大集,赶集的人从四邻八乡来,有的把自己家的鸡鸭鹅下的蛋,不舍得吃攒下来,或把地里收的粮食等拿到集市上,换点油、盐、酱、醋钱,再顺便捎点稀罕物回家。

每逢大集,鸡叫头遍,大奶奶就蒸好了两大锅大饽饽,大奶奶蒸的白面饽饽是远近出了名的好吃,不用就菜也能吃好几个。时间空闲,她还能踣一锅杠子头火烧,再在锅灶灰里放一把寸八长的小咸鱼。起早赶集的一般都是远地方的,他们看到有杠子头,就会央求大奶奶给烩几个吃,运气好的,吃了烩火烧回家后,好几顿饭都不饥困。

买到饽饽或火烧的人,也不是都舍得吃,有的人用包袱包好藏起来,等赶完了集,带回家给老人和孩子吃,自己从兜里掏出个玉米饼子躲在墙旮旯吃,让大奶奶看到了,她会把自己灶里的小咸鱼掏出两条给他,就着饼子吃。四邻八乡吃过大奶奶小烤鱼的人不少。等下次再来赶集的时候,他们会把自己家里的稀罕物给大奶奶捎点,大奶奶也不嫌孬,但也不多留。

自从有了疯婆婆,大奶奶更有了奔头,日子过得更有了指望。眼瞅着疯婆婆的肚子变大,大奶奶心里这个欢喜,虽说自己男人走得早,自己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但现在有了为张家续香火的人了。

大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忙完了庄稼活,就去赶脚,牵着她的大青驴,背着她的大长烟袋,烟袋上挂着烟荷包,这一出去就是一天。因为我们家这里离青岛近,从青岛回家探亲的客不少,他们一下车,离家近的自己就走了,离家远的就要雇个赶脚的,我们家离北山有百十里地,这段路没有车,我大奶奶就专门去北山送客。

她脚大,也有劲,百八十里地不放在眼里,街坊四邻的口碑好,不贪客人的便宜,不难为客人,去北山的客人也愿意雇她。

眼瞅着疯婆婆还在等几天才能生,大奶奶寻思着再去一趟北山,多少再挣点,手头也活泛点,耽误不了回家伺候婆婆生孩子。这次送客一路很顺当,客还多给了大奶奶点钱。回到家,一进大院,她就看到疯婆婆的肚子小了,公公也不在家,大奶奶进屋里到炕上找,也没看到孩子,问婆婆,这个疯女人躲躲闪闪,大奶奶就屋里屋外到处找,也没见到孩子的影,大奶奶这个后悔啊!后悔自己不该出这趟门,孩子找不着了,只能怪自己,怪不得一个疯子,疯婆婆也很可怜,还是给她熬点汤喝。

大奶奶生火,拉风箱时,怎么也拉不动,风箱里进老鼠了?她把风箱从锅台旁搬下来,刚拉开风箱上面的盖,就傻眼了,原来疯婆婆生了孩子,她太傻,认为生孩子是做错事了,把孩子塞到了风箱里,藏了起来,可怜啊!孩子已死了,大奶奶很伤心。

后来,疯婆婆又怀上了孩子,快要生的时候,把疯婆婆看管起来,晚上睡觉时,把婆婆叫到自己的炕上,陪着婆婆,疯婆婆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就是我的亲爷爷。大奶奶的小叔子。我爷爷从小是在我大奶奶怀里撒着欢长大的。

我爷爷长到七岁时,大奶奶娘家人给领来了一个小嫚,小嫚六岁,很俊,娘家人说大奶奶心眼好,老天爷保佑张家有了根,让小嫚和我爷爷做伴,好养活,小嫚在张家不会受委屈,爹娘也放心,小嫚成人后就当了我奶奶。

我爷爷和奶奶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三男孩,三女孩,家里人才兴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爷爷从小管我大奶奶叫嫂娘,爷爷懂事了,就不让嫂娘多干活,大奶奶都是偷偷干,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那年冬天,刚进了腊月门,赶脚的活也多起来。大脚奶奶趁我爷爷不在家,偷偷地牵着她的大青驴,背上大长烟袋和烟荷包,又去北山送客了。岁数大了,力气也不如从前了,送下客,往回走,身上也没那么多劲了,她想爬到驴背上,怎么也上不去,折腾了一阵子,天也黑了,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爷爷知道大奶奶去送客,好几天了,还没回来,急得快疯了,叫上几个家人,去北山找,有见到大奶奶的,跟我爷爷说,牵大青驴的那个大脚婆子,当天就回去了,我爷爷又沿着大奶奶经常走的路,仔仔细细的打听,也没有下落。

我爷爷再见到我大奶奶的时候,就快过年了。那天,我爷爷早早起来,想上街转悠转悠,和我大奶奶正走了个对面,大奶奶穿着正新的衣裳,牵着她的大青驴,背着她的大长烟袋和烟荷包,驴背上还驮着一大麻袋东西。

大奶奶回家了,一家人问长问短,这么多天上哪了。大奶奶说那天她送下客,天就擦黑了,在北山的山脚下,觉得很累得慌,挪不动步,想骑驴也没有劲爬了,再后来,她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像是在做梦,躺在一个大火炕上,一个白头发老妈妈坐在炕沿上,手里做着针线活,还笑眯眯的望着她,老妈妈说她儿子看见大奶奶昏倒了,就把她抱在驴背上驮回来了。大奶奶在山上住了几天,怕家里人挂挂着她,就想走,老妈妈又多留了她几天。临走,老妈妈送给大奶奶一身新衣裳,还装了一麻袋山货,儿子把大奶奶送到山下,大奶奶回家心切,赶紧骑上驴,就回来了。

我大脚大奶奶老了,我爷爷就像发送自己的亲娘一样,为大脚大奶奶披麻戴孝,让大儿子给她摔孝盆,让大奶奶走的风风光光,遵从大脚大奶奶的意愿,把大奶奶葬在了北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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