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坊间记事

□ 刘加民

鲁南高铁马上就要开通了，我老家后边的那条铁路，那条与我的少年时代有过交集的修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兖石铁路，已然落伍。这才几天啊，真是日新月异的变化。

我老家后边的那条铁路，是铁道兵修的。印象中铁道兵都是些外地的小伙子，二十出头，连长班长也不过三十岁，都操不同的方言。他们说话很蛮，说话做事的气派很洋气。他们都穿着整整齐齐的工作服，上班下班都是准点的。有两三年，他们的作息号角，成了全村共同的生物钟。小学老师说，你们听，你们听，铁道兵又下班了，这些人都是吃国库粮的，衣食无忧，衣裳没有补丁，白馒头不掺麸子，不论天旱地涝，都有工资送上门……你们一定要上完小学啊。

现在想，那些可爱的铁道兵其实很寂寞的。下了班，荒郊野外的，也没有地方去，就到村子里来。铁路工地在村子北边一公里的山坡上。这些小伙子接受过军队训练的，所以看上去与村里的土著明显不同。走路脚底有劲儿，腰板很直。当他们在村子里晃荡的时候，身上会有某一种香皂的香味，很远就能闻到。有个姑娘研究过了，那种香皂是“罗锅牌”的。一时间，村子里很多姑娘小伙子都去买这种香皂。听说，这些铁道兵每天下班后都要洗澡的，他们的营房里有专门的洗澡房，不可思议。村子里的年轻人，也不顾父母唠叨，开始频繁洗澡。夏天可以到河里洗澡，怀里揣着块罗锅牌的香皂，冬天怎么办？下河，不怕冻……当芳香扑鼻、衣着整齐的铁道兵，三三两两进村的时候，姑娘们都会找个由头从自家的柴扉探出头来，有的假装泼水，有的扮演找鸡，有的貌似喊弟弟回家吃饭。更有大胆的姑娘来到了小河边、大柳树下，这些铁道兵散步必经的地点守候，等待与铁道兵的意外相遇……

有个叫小芳的姑娘，传言跟铁道兵搞对象，怀孕了。一开始谁都不相信，她妈妈也赌咒发誓，绝对没有影子的事儿，但是很快就通知大家喝喜酒，要结婚了。婚房是在铁道工地的宿舍里。都是崭新的红砖灰瓦的新房子，比起乡亲们的泥草茅屋，简直就是天堂。姑娘结婚的时候，大家都去看，闹，闹到深夜都不走。婚后五个月，小芳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抱着孩子回娘家的时候，左邻右舍忘记了“谣言”带来的不愉快，没有不啧啧称羡的。后来，铁路修成了，通车了。大家兴高采烈免费试乘。小芳姑娘就像个导游，就像铁路就是他们家的，忙得不亦乐乎，给乡亲们端茶倒水。火车来了，还告诉大家，进去要坐稳了，否则一开车就会摔倒一大片……

后来，铁路修好了，小芳姑娘自然是跟着铁道兵离开了，去了更远的远方。

我爷爷是个手艺人，打铁的，白铁、黑铁都擅长，有一定的名气，也交了很多铁道兵朋友。铁道兵到村子里逛荡时，多数是到爷爷家门口的石碾子上坐下来，聊天。爷爷刚刚闯关东回来，自觉是见过世面的人。见了这些同样见过世面的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无数次跟别人说，他到过北京，还在天安门前照了相。别人会说，照片呢，拿出来看看。爷爷底气十足地说，照相的说冲洗好了就给我寄过来，你们等着瞧。遗憾的是，35年后，爷爷去世了，也没有等到他在天安门广场留影的照片。

我爷爷把这些铁道兵当作知音，可能是觉得都曾经去过远方，见过世面，跟村子里的其他人有些不同。有一次，一个铁道兵羞惭惭的，要求爷爷买下腕上的手表，上海牌的。爷爷说，我一个老农民，看日头干活吃饭，要块手表干啥呢。铁道兵给爷爷“戴高帽”，说你是村里最有钱的，见过大世面，戴手表理所当然。爷爷说，说实话，别来虚的，到底为什么缺钱了？铁道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看上一个姑娘了。爷爷心领神会，当即掏腰包高价买下了这块半旧不新的上海牌手表。我把手表放在耳朵上听听，直言不讳地跟爷爷说，这是一块破表。爷爷说，这是上海牌的，上海牌的能是破表？可怜的爷爷，与所有的乡亲们一样，对外来的远方的东西有莫名其妙的迷信。上海、青岛、烟台，这些大城市的名称是外部的世界的象征。铁道兵只需要说出几个大城市的名字，就能俘获村里人的崇拜，包括我爷爷。

不过，爷爷或许已经认可了我对手表的评价，不好意思承认罢了。因为他说，就算买贵了，你知道这个铁道兵是为了给丈母娘送彩礼，急用钱呢。这叫作成人之美，懂吗。

铁道修进我们村，从远方来，到远方去，这无疑是一个时代的象征。铁凝的小说《哦，香雪》改编成电影后，就有经典镜头。铁路修过来，火车轰隆隆从远方开过来，消失在远方。村民的目光也跟着火车的尾巴，拉长，拉长，一直连接到大山的外边。这每天一趟的火车，几乎就是村子里老老少少的节日，狂奔着来了，一无所获地走了，只为了看一眼这个庞然大物，闻一闻浓重的内燃机产生的味道，然后在夕阳里回家，消失在落寞寂静的乡村夜晚。

铁马奔腾，越来越快。从三天三夜，到朝发夕至，从动车到高铁，把更多的城镇村落连接起来，把偏僻和发达连接起来，把愚昧和现代文明连接起来，然后，火车隆隆响，载着无数乡亲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一直往前奔，目标就是两个字：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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