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回忆 曹春梅

父亲带着全家搬到湛流干路那天恰逢四月第一个礼拜天。我14岁，弟弟12岁，来帮忙搬家的朋友多数是运输队的司机或是年轻修理工，平日与父亲交好，看到新家地角这么好，忍不住羡慕地说：“老曹，从今天起，你也是市南的人了！”

是呀，上世纪八十年代，湛流干路还没叫香港路，但是市南一直是青岛人向往的居住地。新家在路边一栋两层高的德式别墅里，我们在一楼拥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纯铜门把手被岁月包了浆。门里一色儿的朱砂色木地板，用色均整，擦干净，可以倒映高高墙壁上嵌着的长而偏窄的窗。窗下是一家人愉快的笑脸，窗外探看着墨绿色的塔松和粉红色的蔷薇。青岛人把蔷薇、月季、玫瑰统称作玫瑰。粉红色多么浪漫呀！四月中旬，邻居家门楣上的绿枝舒舒服服地伸展筋骨，一枝又一枝粉红、粉白的花骨朵就从枝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初时还不起眼，很快伸着懒腰长大，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笑眯眯地把粉嫩粉嫩的脸凑到窗边或点缀在蓝天下。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长大，只觉得14岁的青春被突然到来的粉红蔷薇给撞着了，青春萌动从懵懂中醒来。我每天上学给好朋友带一枝花，兴奋地给她讲院子里浓郁的青草，路边蓊蓊郁郁的大树，太平角四路尽头浪花翻卷的潮起潮落……

暑假，和弟弟沿着八大关拍着一棵棵丝柏树往海水浴场走，树上的小蜗牛像岩石里的小海螺一样寄居在树干上，罅隙里。偶尔松鼠出没，怕人，看见我们使劲往高处蹿。带一条浴巾、一双拖鞋，把钥匙埋在沙子里，就可以与父亲下水了。青岛本地人从来不说我们去游泳吧，大家都说“洗海澡”去。搬到新家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缠着父亲去海边，累了，就躺在沙滩上，用沙子把彼此埋得只露出一个头。有时披上浴巾回家冲凉，在淡水里打个滚，身上的细沙就游走了，露出晒得黑黑的皮肤。我和弟弟的青春躁动每日在海浪的拍打下消耗殆尽，夏季潮湿的信风亲吻着单纯又无忧无虑的少年，日子快乐得插上了翅膀。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母亲们还没有把孩子送进辅导班的意识，一整个暑假，我们是海的孩子、浪的孩子，在海边捡拾贝壳、海菜、冲到岸上的海星，甚至海滩垃圾，玩得不亦乐乎！就忽略了生活中的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比如整条湛流干路没有茶炉，一家人没地方打开水。比如晚上八点弟弟写作业，英语本用完了，爸爸骑车跑到东镇才买到练习簿。比如海边没有菜市场，超市购物很方便，夏天冷气也充足，但是价格却是父母不敢问津的。比如我们的学校，父母的单位都在市北之北，坐公交日日长途跋涉，父母下了班精疲力竭。

生活的小烦恼消耗着父母一早搬到市南区的好心情。暑假结束后，趁着初秋天气好，有一天，母亲说，带你俩去中山公园玩玩吧。轻车熟路玩到天黑才回家，父亲告诉我们马上要搬家了，搬到一个有茶炉、有小卖部、生活便利，但是没有蔷薇也没有海浪的地方。搬走后不久，市面上兴起一首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鲁迅先生离开百草园的时候说：“Ade，我的覆盆子们！Ade，我的蟋蟀们！”我在心底也悄悄地说：“Ade，我的粉红色回忆！Ade，我的少女时代的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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