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端午

韩秋萍 笔名泗禾草。甘肃省庆城县作协副主席。在《浙江日报》、《泉州晚报》、《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200余篇。出版散文集《谁是那个念旧的人》、《在冬天里回忆春天》。

乡下的早晨，湿漉漉的。柿树低调的将自己的花藏在绿叶之中，那是四瓣的桔黄，有着柿子苦涩的味道。它是属于那种一鸣惊人型的，只要阳光过来，很快就会红起来。核桃的果子，还在半途中，天地苍茫，绿叶已经暖了，它们和众多的麦子一样，头脑里塞满各种念头，走向盛夏的深处。葡萄花特别的张扬，它是最有资格张扬的那种，在一丁点细粉轻散的时候，果实已成串成串的，它们挂在木头做的支架上，木头被染的绿绿的，捂得热热的。

母亲是和布谷鸟一起醒来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六点的时候，母亲的家里已经很热闹了，蜜蜂在蝴蝶兰的心尖上跳舞，粽子的香四下张望着，在母亲的手轻轻落在锅盖上的瞬间，它们便齐齐地冲了出来。母亲将粽子端上桌，粽子分两种，一种是用白色的糯米做的，一种是用黄米做的。黄米是糜子的果实，黄灿灿的粽心里卧两颗油红发亮的大枣，十分的诱人。可我不喜欢吃黄米，我喜欢白米红枣的粽子，我一直觉得黄和红，两种主色纠缠在一起的任何事物都太过艳丽，如同两个很强势的人搭伴过日子，都拼了命的想成为生活的主角，结果总是两败俱伤。不像白和红的搭配，素色配浓艳，干净而明媚，犹如冰天雪地里的一场行走，任风如何的寒冽，心依旧是红的，情依旧是热的。可母亲并不认为她做的的黄米粽子有什么问题，母亲不懂得冷色和暖色的搭配，母亲也不喜欢吃黄米的粽子，母亲说:“糜子这东西，吃多了心里泛酸。”黄米的粽子，是母亲做给父亲的，父亲对黄米情有独钟，他说糜子这东西是好东西，食粮紧张的年代用糜子做成的细粉炒面救过他的命，现如今，用糜子包成的粽子粘粘的，吃起来不但比白米的劲道，而且解馋。

吃完了母亲递过的黄米粽子，父亲抹了抹嘴，又开始往母亲的灶膛里添加柴火。母亲的锅里炖的是排骨，那些大大小小的骨头争先恐后的冒着头，吹着泡，咕嘟咕嘟的，将母亲的脸弄得湿漉漉的。排骨是为母亲的小孙女炖的，母亲说她的小孙女最爱吃她做的排骨，说她的小孙女夸她做的排骨天下一绝，还要为她申请“外婆型排骨”专利，母亲边说边用勺搅动着锅里的排骨，眼睛亮亮的，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奖杯。

对于母亲的卖派，父亲是偷笑着的，他也不搭言，他边吧嗒着烟锅，边为母亲的灶膛添加柴火。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色调中，父亲永远是茶色。当他吸溜吸溜地喝完早茶后，母亲的油盐酱醋已端上桌。在父亲的眼里，母亲调制油盐酱醋的手艺在全村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无论是客来客往，还是红白喜事，父亲都安然地喝着他的早茶。父亲一生干的最专业的事情莫过于为母亲的灶膛添加柴火，他知道啥饭用啥柴，他甚至能准确地推算出蒸熟一锅蒸馍需要几根柴火。父亲爱吃黄米粽子，但在他和母亲的色调搭配中，他属于白米，而母亲永远是那颗鲜亮的红枣。父亲说:“你妈一辈子爱显摆，就让她显摆好了”。父亲只管烧火、炕火、灶火、炉火，他总是在母亲的世界里，将怕冷的自己烧得暖暖的。

当母亲将家里的餐桌弄得非常丰盛的时候，母亲的那几只红冠子鸡便伸长脖子大喊，狗也摇着尾巴，猫喵喵地叫着，成群的蜜蜂在蝴蝶兰的花朵上嗡嗡。母亲的世界被搅得沸腾起来，刷牙的，洗脸的，顺便在盘里捏个菜放进嘴里的……更为热闹的是母亲自己，她打开了音响，将侄女为她买的广场舞服装穿起来，有板有眼地舞了起来，母亲的小孙女连跑带跳的为母亲录像。我们都没有想到，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母亲，竟有那么柔软的舞姿。跳完了广场舞，母亲便拉着我来到了她的花花世界，绣花枕、猫头鞋、五毒肚兜、、福娃香包、五彩绳……

五毒肚兜是母亲为她的小重孙子做的，红绸的兜面上，绣着蟾蜍、蝎子、蜈蚣、青蛇、壁虎。母亲最得意的是她绣在肚兜上的那条眼镜蛇，绿色的眼镜蛇昂着脖颈，看上去虎视眈眈。母亲说端午时节穿了五毒肚兜的孩子一生都会平安活泼，免灾去疾。她还说我们兄妹都是穿了五毒肚兜长大的，当我问她为什么穿了一个兜兜，就能达到防御灾害和疾病的时候，母亲说不上来，但她再三强调，这是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肯定没错。

五彩绳是母亲用青、黄、黑、白、红五种颜色的蚕丝线绕在线秆上合成的。母亲将我们收集在一起，给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绕上了一段，她还再三叮嘱我们，不准随便的取下来，必须等到端午过后的第一个大雨天时，将它取下来扔在自家的院子随水冲走，才能达到辟邪去灾，祛病延年的效果。蹲在一旁抽烟的父亲，冷不丁的发挥了他博学的才能。他批评母亲：“你真是老糊涂了，这花绳子分明要到端午节的早晨太阳出来之前才能戴的，明天才过端午，你怎么今天给娃们提前戴了？”父亲的话让我们都愣住了，母亲也愣住了。母亲的神情一下子很是暗淡，她说她一直在看日历，可孩子们一回来她就忘看了，这花绳子已经戴上了，这可如何是好？父亲知道自己的博学闯了祸，便连忙采取补救措施，说:“书上说了，心诚则灵，上天知道娃们明天就都要走了，才让你忘了日子，提前戴上。”

母亲又高兴了起来，她念叨着只要灵着就好。她从园中拔了艾草，将艾叶连同她绣的麦娃娃一起拴在我的辫子上，说是保佑我和麦娃娃一样心灵手巧，无病无灾。从我记事起，每逢端午，母亲都要在我的辫子上栓一个她绣的很小很小的布娃娃，我不知道母亲为何将那个小布娃娃叫麦娃娃，关于麦娃娃的传说我至今都无从考证。但母亲说麦娃娃是麦田里最漂亮的一只小蛾子变的，戴着麦娃娃过端午的女子，会越来越心灵手巧。母亲的话让我有点心花怒放，虽已人到中年，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如母亲希望的那样越来越心灵手巧。

母亲小孙女的课以彻底失败而告终。母亲又开始了新的忙碌。她像平常那样给鸡拌了食，又用父亲在院中晒热了的水浇花。她说她给我插了一盆新品种的绣球，和以往的不一样，开大朵的，像牡丹一样的红花。她将葡萄架上黄了的叶子摘掉，说这结的满满的一树，秋季又能做好酒了。母亲将煮好的鸡蛋奶粉端到父亲眼前，拍死了两个苍蝇，又去找了几个大的塑料袋子，装满了蒸馍，粽子和樱桃。收拾停当后，她又戴上了老花镜，一针一针地绣鞋垫。

整个端午，母亲一直在忙，由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她的女儿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如何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年龄、忘记了吃药。看着她如何在盼节日时又忘记了节日，看着她如何把每一个活着的日子过得热情、踏实、安稳，风不吹，草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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