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一生情

贺培美

诗人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看到这句诗并读给母亲听时，母亲正戴着老花镜，在灯下读着报纸上我写的文字。听罢，母亲抬起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咦，哪位大作家写的？他怎么知道你小时候的事呢？”

我出生在一个午夜时分。或许是对黑暗的一种本能的恐惧吧，婴儿时期的我，几乎夜夜啼哭。哭声穿透无边的黑暗，惊扰了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哭。因为实在看不出我哪儿不舒服。这让年轻的父亲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筹莫展，焦头烂额。

很偶然的一次。夜里，我又没任何征兆地啼哭。母亲披衣起床，抱起了我，父亲起身拉亮了电灯。奇怪地，号啕的我哭声戛然而止。母亲松了口气，她以为，她的怀抱让我觉得温暖、安全。片刻后，她示意父亲关灯，打算就这样在黑暗里抱着我睡，以求得我片刻的安宁。

灯，拉灭了。我的哭声再度响起来。无奈，父亲又拉亮了灯，哭声又奇妙地停止了。灯亮，哭声停；灯灭，哭声起。如此这般，反反复复。那一个夜里，父母终于发现，我的夜夜啼哭，原来，竟是缘于对茫茫黑暗的一种恐惧。

后来，母亲为了让我睡得安稳，床前夜夜亮着一盏灯。而母亲，却在那样的灯光下，夜夜失眠。那如豆灯光，伴着父母点点温情，安抚了我无数个有梦或无梦的夜晚。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如我一样，对黑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逃避，对光明有一种无休无止的追求。但我深深懂得，“飞蛾扑火”的义无反顾，“夸父追日”的至死无悔。想来，光明，足以让世间所有生灵顶礼膜拜吧！

我，渐渐长大了，不再那么惧怕黑暗了。但灯光却赋予了我人生另外的涵义，一种灵魂深处的通透的温暖！

夜幕降临，家里所有的灯就会次第亮起。母亲在厨房里哼着小调，做着她永远做不完的家务，灯光把她忙碌的身影映在墙上；父亲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草，灯光下，父亲轮廓分明的侧影，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哥哥在灯下捯饬着他的收音机，灯光下的神情如醉如痴。我坐在书桌前，明亮的台灯的光晕里，我是那样幸福的孩子，安静地读书，安然地长大。

经年后，读到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总觉时光深处，有一种天上人间，人间天上的美好。灯光下，母亲的悠闲。父亲的专注，哥哥的痴迷，让我，在每一个灯光亮起的日子里，深深感恩，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喜欢，这柔柔灯光下的烟火尘世。我迷恋，这幽幽灯光下氤氲的情愫。

很长一段日子，我在外地教书。家离学校很远。骑车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每每下午放学回家，天都已经很黑，而我每次都要路过一大片空旷的庄稼地。孤身一人走在黑魆魆的夜空下，白天温柔的一切变得得凛冽狰狞，我听得见自己心底的狂跳。好心的同事劝我住下，而我，三年多的时间里，风雨无阻，日日穿梭在家和学校的路上。

没有人理解我一如既往的执着。正如没有人知道，在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小城，在这个小城的一个小小角落，夜夜有一盏灯，专为我亮起。

记忆，常常定格在那个寒冷的夜晚。那天，天气异常寒冷。傍晚时候还飘起了雪花。估计我快要到家的时候，父亲如往常一样，拉开了巷子里的一盏灯(父亲特地为我安装上的)，随后站在幽深的巷子里等我。母亲则做好了我最爱吃的手擀面，坐在灯下，生好了炉火等我。不知何时，他们形成了一种习惯。每每，我“风尘仆仆”的身影一经出现，巷子里就响起父亲的声音“闺女回来了”，灯光下，母亲就开始忙着“温暖”我的胃了、

而那次，我有事在学校逗留了一会，又因天气不好，迟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巷子深处的那盏灯亮了多久，灯下的父亲，望眼欲穿了几回。如果灯光能穿透漫无边际的黑暗，父亲的这盏灯，一定能为我照亮天涯啊。

当我疲惫不堪地回来时，巷子里的那盏灯，依然执着地亮着。灯下，我看到父亲曾经挺拔的身影有些佝偻了，憔悴的脸上写满了焦虑。见到我的刹那，父亲抬起手去擦了擦眼睛，自嘲地说，人老了，灯光有些刺眼了···

那一夜，我沐浴在暖暖的灯光里，也沐浴在深深的爱里。

那样守着灯光的等待，一直到我结婚离开家，还持续了很长一段日子。而我。三室两厅的新家里，吊灯、壁灯、台灯等灯具已经一应俱全。即便是黑漆漆的夜里，各个角落也亮如白昼。但我，却在灯火通明的房子里，觉得有些东西远去了···

其间，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由于工作忙，抑或是其他的一些原因，下班回家虽日日走过母亲的窗前，却很少上去看母亲了。

那一次，走过母亲窗前，下意识地瞥一眼窗户。母亲屋里没有灯光，一片漆黑。心，骤然有些慌张。母亲怎么了？这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亮灯？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颤抖着手打开了门，我看到了———

我的母亲，坐在黑暗中，双手合十，正在闭着眼睛祷告，“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女儿健康、平安···”

“娘，你为什么不开灯？”我心有余悸，埋怨着母亲。

看到我气喘吁吁，惊慌失措的样子，母亲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嗫嚅着，“美儿啊，听人说菩萨只在黑夜里显灵啊，你最近不常说嗓子疼吗？好点了吗？”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转过身去。泪，无声地流下来。记忆，生生打疼了我的眼睛。多少年前开着灯的痴痴等候，多少年后关着灯的默默祈祷，我的母亲，灯光里弥漫着她无尽的爱！

那以后，母亲和我好像有了心灵感应。每每再走过母亲窗前，我都会看到，母亲为我亮着一盏灯。我知道，灯下，我的母亲安然地存在着。

我，也可以从容地走过，母亲为我亮灯的岁月。

回望，满城灯火。俯首，一地晶莹。

(作者单位 日照市第二实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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