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乡 情 更 怯

□李富晔

我该常回老家看看，但回老家的路道阻且长。

元旦这天早晨，阵阵铃声把我喊醒，二姐打电话问我回老家不，她还说，暑假的时候听说我要到她家，给我挑选了最大最好的土豆，如今有的都坏掉了，眼下家里多的是白菜萝卜……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回老家。二姐说我爱吃豆腐，就做豆腐吃吧，我也支吾着说可以。老家，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春节回过老家，又是一年将尽，竟然还没有回过老家。

我实在想回老家了，真想出发回老家的时候，我又迟疑着，我还找了很多不回老家的理由，诸如自己没有车、天气寒冷之类的，妻说不要拂了二姐的心。哎，我何尝不想回老家呀！

春节的时候回老家，一个老邻居听说我到了，提了酒带了肴找我喝酒，喝酒正酣的时候邻居提出帮个忙，让孩子到城里上初中，因为他们夫妻都在城里打工，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的，又不敢一口回绝，只是闪烁其词，慢慢就拒绝了他。后来他们又托人把孩子转到城里上学，其实我也想为老家的人办点事的，可我有心无力。

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回老家。这次回老家，我们计划先到二姐家里，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村子。

下了车，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静静环顾，透过树林依稀能看到我们的村子，我的乡村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安然地卧着，似乎跟外在的世界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同时我又觉得我的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时候出门就能看见的三个高高的岭头，那亿万年形成的岭头，是我孩提时代的时空坐标，曾引发我无限的遐想，那些遐想伴我度过了最纯真最美好的岁月，可如今坚实的岭头不堪一击，成了炮声隆隆的采石场，将夷为平地了……

二姐家和我老家只有一河之隔，穿过一片小树林，走过那个窄窄的石桥，就回到生养我的村子了，如今这短短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每次和大哥通电话，大哥都会问我打听到便宜的楼房了吗，我天天在打听，但房价日日疯长。大哥打工种地，省吃俭用，想攒钱要到城里买楼，让侄子到城里住。如今，侄子大学已毕业多年，买房结婚的大事摆到了眼前，我知道，大哥手里没有多少钱，三年前我买房子的时候，他还是东拼西凑了六千元让我急用。一个周末，整天埋头书堆的我在城里转了转，整个城市脚手架林立，楼房越盖越高，虽说是冬季，工地还是热火朝天，我看好了一个刚开盘的楼房，就硬着头皮问大哥手头有多少钱，大哥很是兴奋地告诉我在他心中已是天文数字的钱数，但大哥攒的几万元钱，恐怕还买不到一个车位，也远远不够首付的钱，即使能够首付，接下来的月供怎么着落呀……

终于到了二姐家，在二姐家的墙外，六七个老人，或蹲或站，或仰或俯，都在晒太阳。走进二姐家，二姐、二姐夫正忙着烧火做豆腐，我帮不上什么忙，就出去走走。

走出二姐家，二姐家墙外真是个好去处，朝阳，东西两边各有一个高高的麦秸垛抵挡着寒风，迎接着阳光。走近老人，虽说素不相识，我很快就和一位老人聊起来，从那棵苍老的银杏树谈起，老人把思维延伸到悠远的过去。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思维敏捷，很有兴致地谈着村子的变迁，讲述着古老的传说，其他老人偶尔也插上几句，有时他们也孩子般地争辩起来。我听得入迷，老人讲得更有兴致。这时想起了小时候，每到冬天我和小伙伴们喜欢挤到老年人的群体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听神秘的传说，乡村间的不断孕育、不断流传、不断丰富的故事给乡村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以灵性，那些故事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灵，尽管当时物质贫乏，有故事相伴，就能感受着乡村的温情。在田间地头、在炕头饭桌，不经意间，少年的我获得了最澄澈的心智启蒙。七十年代末期，我上学了，开始接受所谓的正规教育，那个既要教书更要种地的民办老师，经常放下锄头拿起粉笔，给我们讲课，他讲得非常卖力，几乎每一节课都很悲情地要我们好好读书，将来吃国库粮……

那时父亲也总是严肃地告诫我，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到城里去生活。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喋喋不休地要求自己的子女，通过读书远离农村。但在生命历程中，乡村给了我全面的精神滋养，足以让我从中感受乡村的美好，感受到人生的价值，在美好的大自然中我找到了生命的张力……我无法超脱周围人的说教，我对城里的印象是朦朦胧胧的，但我父母整日劳作、有病不能医、衣食无着是真真实实的……上大学吃国库粮成了我读书最大的动力，于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埋首书山题海，渐渐逃离了乡村。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1994年分配到山区三庄镇一所中学教学，那是一所坐落在农田里的学校，夏日雨后的校园会有很多青蛙在跳跃，晚上会有飞舞的萤火虫。站教室门口，透过窗户就能看到远山近水，看到在田间劳作的农民。置身于群山环抱的美丽校园，我想每个山头都有美丽传说，于是我就发动学生搜集民间故事，我也骑着自行车走遍了三庄镇所有村子，整理了厚厚的几个本子。虽然后来几经调动，但搜集民间故事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在日照二中教书时，我举办了一个民间故事展览……后来多次搬家，我苦心整理的民间故事也就散失了，每每想起还隐隐作痛。而如今孩子们早已被电视网络等吸引去了，街头巷尾的讲故事的老者就没有了听众，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就压抑在老人们心头，渐渐萎缩了，慢慢消失了。

冬日的太阳缓缓划过正南，我没有感到一丝寒冷，一直静静地听着老者的故事，我把所有的生活中的纷忧置于脑后，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又尽情奔跑在田野……当我回到现实，蓦然发现，走过了一段曲曲折折的路之后，唯有朴实的乡村能够安抚我浮躁焦灼的内心，也只有纯净的田野能够安顿我漂泊无依的灵魂。

二姐喊我吃午饭了，也该回生养我的村子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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