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字伴我度人生

刘家懋

前些日子，村委又让我写大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家事国事天下事，计划生育是大事”。淡黄色涂料粉刷的临街墙壁，写上红漆大字，再加蓝漆钩影，确也美观庄重。自然引来不少围观者，即使路人也无不驻足一睹。人们议论标语内容者有之，品评字工优劣者有之。没想到年逾古稀，依然能效力宣传工作，这使我不禁回忆起：这一生美术字和我结下的不解之缘。

最早接触美术字，是在解放战争时期。老家潍坊一带属拉锯地区，今天中央军占领，明天八路军解放。烽火连绵，战争不断。就在八路武工队员彭建飞在我村开展工作时，村内首次出现革命标语，大多为“停止内战 争取和平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之类内容。因老彭(大家都这样称呼)住在我家，十三四岁的我和他成为密交。自然，写标语我就成为他的帮手。又得捣鼓石灰，又得向烧饭锅底或烟囱里挖烟子灰；不是弄一身白，就是手脸抹上黑。自己还不知道，围观的孩童却一边喊着“大花脸！大花脸！”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这期间光知道标语字很漂亮，同在学校写的毛笔字模样迥异，可并不知道这是美术字。直到1949年10月1日，北流区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庆祝大会，我和车留庄完小的同学张贴庆祝标语时，区指导员孔志民(后为潍坊市公安局长)看了看用毛笔写的大字标语，好像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我们全区就没有一个会写美术字的。”这句话使我知道了当年老彭写的标语字原来是美术字，这句话像一粒种子在我脑海里生根发芽，这句话激励我下决心学写美术字。

实现夙愿的日子终于到来，1950年夏，我有幸考入省立潍县中学(后称潍坊一中)，我立即报名参加业余美术组。当时“五一”“十一”或各种社会运动，都要游行示威，游行队伍中每个班级必须高擎横幅、竖幅大标语，人人手持三角花色旗。看标语的样式、字体就知道是哪个中学：新青中学(后改为潍坊三中)横幅红纸黑字，板桥体；广文中学(后改为潍坊二中)横幅白纸红字，美化宋体黑笔勾边；潍县中学竖幅白纸红字，大宋体字空间涂绿底色。这些美术字，是在侯卓如老师指导下，我们美术组完成的，因数量多一般得提前三四天完成。

由生到熟，由勾画打草到挥笔直书，美术字成为我服务班级、学校、社会得心应手的工具。1950～1953年，班级黑板报；每年多次游行示威，每学期一次运动会，数不清的巨幅标语，皆有我的笔迹。抗美援朝，中苏友好，三反五反，公私合营，互助合作……时代前进，形势变化，标语口号自然与时俱进。永远不变的是：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全区就没有一个会写美术字的”，有了！我终于完成了孔指导员的心愿，并且在暑假里帮助杨庄乡政府装饰办公室：一张张用美术字写成的标语、格言张贴在粉刷一新的墙壁上，新奇，庄严，醒目，美观。

1953～1957年，在中专，在大专，班级、学校黑板报又成了我的美术字用武之地。每期版面：报头、标题、正文，字体总是不重样。无论在师范批判“十年寒窗苦，二十一块五；下不养妻子，上不养父母”的错误论调时，还是在师专整风鸣放中的《第一朵花》，都是读者云集，啧啧称赞。

这期间，我和张献机同学还精心编辑一本《黑板报应用美术字》。足见和美术字的感情已密不可分。

美术字的大用场，是在我支教日照那激情燃烧的年代，风雨沧桑的岁月。1957年暑假，心头奔涌着青春的热血，胸中满怀献身教育的理想，离开泉城，告辞故乡，握别亲朋好友，勇踏沂蒙路，黄海之滨育桃李。这时，正值整风反右斗争激烈，生产关系大变革的前夜。

从教日照后，虽运动频仍，路途坎坷，但美术字一直伴我顺潮流，渡险滩，迎风雨，历磨难。“整风反右”“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三面红旗”“轴承化”“拔白旗”“大协作”……数不清的新事物，使人迷惑不清的“旷世奇迹”层出不穷。日照师范各班级掀起竞赛热潮，教室山墙上“擂台”两个宋体大字耀眼醒目(至今还留在首届毕业生毕业照片上)，下边贴满挑战书、应战书、决心书。涛雒大街两旁墙壁上，我奉命用“红土加水胶”熬制的颜色写上：“三面红旗万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反右”后的这些幸运儿，真是有使不完的劲。尽管感到现实的宣传和原先学的理论对不上茬，可又觉得上级说得没有错，响应号召是天职，“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嘛。有时尽管手冻得拿不住刷子，依然兴高采烈。

美术字为时代服务，宣传方针政策是极为有效的一种形式。随着工作岗位的变换，美术字也跟我如影随形，由农村进城市，由城市下农村。

日照师范，1958夏迁往日照城西岭新校，1962年因三年困难而停办。5年内，学校、工会的黑板报，差不多期期都有我写的美术字标题。教室内黑板顶上毛主席像旁有镶边白纸红字黑体语录：“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后边墙报顶上是红纸黄色大宋体八个大字：“团结 紧张严肃 活泼”。至于张贴大标语，随时听令而动。

1961年夏，三级入校第二年，分科学习，正在培养中学教员。师生无不鼓干劲分秒必争，给学生一碗水，教师得有一桶水。学习，从来没有这么自觉，从来没有这么刻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经济困难，师范停办。务农光荣，同学们背起了铺盖卷……苦读寒窗，又要回到原点，师生无不泪水盈眶喊“再见！”

我们部分老师步行九十里去三庄。五年山村栽花，穿山越岭，走访过多少学生家长；翻书看报，研修过多少经典长卷；顶风破浪，披荆斩棘，带领学生苦渡学海，力攀文山。山区中学校院，缺少催人奋进的标语，鼓舞人心的口号。根据领导和老师们的意见，在操场周围墙壁上写上：健康第一 锻炼身体建设祖国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校园里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校大门外墙壁上，左边写上：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右边写上：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也许有人会说：干这样就不能干那样，反正是工作时间。错了！课照常上，作业照常批，写标语只是业余时间。也许是能者多劳，可多劳却从未多得。而且，根据形势的需要：下农村帮助布置办公室，出黑板报，大街两旁书写标语的任务，也荣幸地落在我和李永亭等老师的肩上。道路崎岖，来回步行。吉洼、桲椤崮、沈马庄都留下过我们的笔迹。身子累，心里爽。这也许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执教者的觉悟。

由山区到海滨，免除了假日长途跋涉的艰辛。日照十一中(后改称日照六中)规模小人员少，洋溢着和睦友善、刻苦学习的气息。但从学校的环境布置看，太平淡少朝气，似乎缺少鼓舞人奋进的氛围。来校一个月，首先是黑板报先活跃起来：五颜六色的彩色粉笔，写出字体各异的标题，画出变化多端的插图、镶边、图案，白色粉笔用仿宋、正楷、行草、魏体抄写出诗歌散文。课余饭后，扩音器播送着自己朗诵的《欧阳海之歌》，黑板报前围观的师生蜂拥而至。一种活泼上进的情绪升腾起来。又是一个月，操场墙上“锻炼身体建设祖国”等有关标语出现了。东邻石臼农中的墙上也出现了。那都是红土熬水胶做颜料，时不时还得加加温。乍暖还寒时候，手有时冻得拿不住刷子。挨冻受累却无怨言。

学校美术字的出现吸引了同学们，不少人自学、求教(三五年后，会写美术字的学生遍布石臼大地)。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形成的浓厚的学习空气，被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一扫而光。大串联，破四旧，人妖颠倒，是非混淆。学将不学，校将不校。有真才实学的教师，霎时变成贩卖“封资修”的“臭老九”。

美术字是一种工具，无阶级性，但它却为政治服务。人虽因搞什么“智育第一”而挨批，失去自由，“造反有理”者，却还得用你的一技之长。墙上写语录，先当窑工泥语录板，再用红漆写。“黑帮”怎么能写“最高指示”呢？尤其“最新最高指示”不过夜，不管何时，即使深更半夜听到广播，那也得立即敲锣打鼓，抱着纸提着浆糊，拿着刷子墨汁，立马到石臼大街写。当然是美术字最醒目夺人了。街上大标语，大批判专栏，当然是石臼中学最惹人注目。其中美术字功不可没。不过动手的不仅是我，还有不少徒弟了。

从支教日照，到退休落籍石臼公社陈家村。无论平日教学中，还是“十年浩劫”时，还是改革开放30年，从未停下用美术字来为人们服务。石臼机关、水产站、黄海所、好多村办公室、陈家村、车家村、季家村、管家村等多个村居都出现过我的笔迹。

美术字伴我度人生，无论在城市或是农村，山区或是海滨；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无论是风华正茂或是垂老耄耋，它给我力量，给我信心；使我兴奋，使我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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