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跨年

■李美艳老华侨。生意人。留学生。一室都依约大红。“我来柏林六年了，第一次元旦聚会，听说要打麻将，穿条红内裤，要把大家的欧元赢回家！”大声说话的是个读化学的台湾子民，明明严冬没日照，仍一脸健康黝黑。据说博士论文快分娩了，每年都在实验室里跟国内的老婆小孩网路拜年，今年终于露脸，过时的大外套闷不住酒臭。另一个来自广州的年轻女孩被他的酒气逼退，拉小提琴的，刚考上爱乐，老柏林华人一看就知道是刚来还没朋友，才误闯这元旦聚会，想说可以认识个什么同乡，以后生活有照应。

餐厅名叫“长青”，老板兼大厨是来自四川。老板在八十年代初期就来西柏林开餐馆，当时被围墙围住的西柏林生意好做，西德经济好，外食人口多，老板的肥大肚子抵住宾士的方向盘，虽孤家寡人，至少有大把钞票。1989年围墙突然倒了，原本以为生意版图可以更扩大，却开始面临两德统一的阵痛，城市里的失业率愈高，店里就愈冷清。某一天，来自四川的女孩走进店里，点了最便宜的客饭，说了自己留学的故事。老板收留了女孩的辗转，菜单上多了地道的川菜。“这里，就缺个中国城！”叹气的是台湾来的学者，在纽约教过书，从坐下来就嚷着，纽约法拉盛过年的气氛多浓啊，没丁点少数族裔的扭捏，这里真是冷清。“谁说昨晚中国大使馆的新年晚会多热闹，还有国航机票可以抽。我们中国政府对侨胞最好了！”他口音姿态清晰标记了出身地理位置，头上戴着红帽。台湾学者隔两圆桌呛：“我抽德国北京来回机票干嘛？要去台湾还要签证！”两桌外，红帽子一把火旺了起来：“中国是独立的国家，台湾人要来请申请签证！”“你不是中国人，那就不要跟我们过中国年！”……众人突然很有默契地同时间站立走动讲话，人海乱语收掉战火，拜托，大过年的，斗政治多触霉头。

火锅上桌，宾客们惊呼。柏林道地的中国餐馆不多，这几年收掉很多家，现存的很多都是越南人开的，德国人反正吃到味精浓的就认为是中国菜，但这哪能解大伙思乡之情。“长青”装潢老旧，八十年代嵌在墙上的神气雕龙画凤，此刻斑驳颓丧，但这里可以吃到川菜，平日总能见到几个老饕华人。所以当老板提议元旦当天餐厅不对外开放，只给自家华人，每个人收个几块餐费，让大家热闹过好年，侨团马上响应，报名热烈。老板要大家身上都穿点红色，学洋人来个主题派对，让大家在小空间里打滚磨蹭，沾染大喜气。火锅展鸳鸯，中国白汤或四川呛辣，自己边选边吃。筷子敲击声迅速塞满餐厅，老板摸摸自己瘦削的肚子，好几年没看到这样的满座盛况啦！

驻柏林领事也来了。有刚从国内回来的，拿出《大江大海1949》传阅，读过的几个，说自己读着大哭哪。这角落都上了年纪，旗袍中山装，时代醃渍过的沧桑。好几个在1949年跟着家人仓皇到了澳门、香港，后来有人嫁给德国人、有人跟着十字会来这里当护士、有人来开餐馆超市，全都落脚柏林。一个老太太笑着：“我们现在在中国可是显学呀！谢谢龙应台这个德国媳妇啦！”他们国共内战时逃离家乡，在中国经历贫穷，来到德国实际体验冷战，又目睹了柏林围墙倒塌。离散在他们身上刻皱纹，无论何地，他们一直在异乡。

一个老柏林华人抓着小提琴女生聊：“看到你们年轻人来柏林真好啊，以前我们就几只小猫。其实很久以前德国有华人社区，但是都被纳粹给赶跑了。这些死德国佬……”小女生口中悠悠吐出：“我小时候看过刘若英演张幼仪，剧里她来柏林念书。我觉得德国人很好啊，我没被欺负过。”老男人没听过刘若英，小女生假装去上厕所，移身去别桌。酒太多了，或者，年味太重了，皆醉。读化学的那个在角落偷偷哭着，没人知道他老婆今天早上说要离婚。火锅撤，麻将上，城墙之战，白花花的欧元在不同的口袋迁徒。老板和老板娘搬出卡拉OK，小提琴女生跟几个刚刚认识的留学生看着那些老旧的歌单，发现此地的华语流行歌曲只更新到2010年或者更之前。

老板唱《爱拼才会赢》之前，感谢大家来“长青”，年后，这家店就要顶出去，他们撑不下去了。他话还没说完，一群年轻人就走了，说要去酒吧续摊。他冲出去对那些快速闪进雪里的红色身影喊着：“马年快乐！”

真所谓异乡。雪里，一切轮廓模糊，红色身影快速消失。积雪、冰柱、语言、气温都依然异质，他站在这个陌生空间里，悄悄想念着故乡的夏天。他走回“长青”，老华侨、生意人、留学生、台湾学者对着麦克风一起吼着《国歌》。真是醉了，真是，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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