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说书人

建宁

在文化生活丰富多彩的今天，像逸云爷爷他们那样的说书人，在乡村可能已经成为绝响。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在那信息闭塞、文化贫瘠的乡村舞台上，传统文化的忠孝节义通过他们的演说丝丝缕缕渗入人们的心田，滋润着这片故土———

我的家乡地处鲁东南，是一个濒海的渔村。往西南5华里便是涛雒古镇。古镇人杰地灵，人才辈出，是日照望族丁氏家族的祖居地。国民党元老丁惟汾、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丁肇中都出自这个家族。再往西南十余华里则有天台山、汤谷、圣公山等圣地，乃传说中的羲和浴日、河上公悟道、项橐难圣人典故的发源地。

追溯村史，虽未见名门望族和大贤名儒的记载，但就我童年时耳闻目睹，乡村能人并不乏见。本文仅就记忆中的几位业余说书人作一追忆。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质条件艰苦自不待言，文化生活也是非常贫乏。农闲时节，茶余饭后，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拉拉呱就成为村民主要的休闲方式。为此，村里便涌现出几位业余说书能人。

有一位我称其为大爷爷的，那时已六十多岁，擅讲《水浒传》。武松、鲁智深等梁山好汉伸张正义、快意恩仇的豪气实在是令人钦佩。据说，这位大爷爷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却对《四书》《五经》等所谓正道书不感兴趣，而喜读《水浒传》《七侠五义》之类的闲书。其父认为他不务正业。

为躲避父亲责罚，每得闲书，他便躲在床底下阅读，很有一股凿壁偷光的风范。日久天长，他积累了一肚子的故事，在老一辈人中，是有一点名气的。

另一位唐大哥，五十多岁，瘦高个、背微弓，留着两撮稀稀的八字须，两眼如豆，很有电影、电视剧中算命先生的风度。虽如此，他却没有阴鸷之气，而是一位很和善、有点滑稽的小老头。记得有一天，我们正上自习课，他趁便走进教室（学校没有围墙），笑嘻嘻地在黑板上写下“文昌”二字，却将“昌”字的两个“口”字旁画成两个“Ｏ”。这文昌是我们的同窗，也是唐大哥的邻居，他在用这种方式调侃自己的忘年交。

他擅说《绿牡丹》，演说时眉飞色舞，激情四射，将行侠仗义的骆宏勋演绎得栩栩如生。他有老学底子，有时也助人为乐给人家看看风水。

还有一位是我的堂叔，三十多岁，高小文化，擅讲《妖女宋桂英》（音），是《聊斋志异》类的骇人故事。记得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宋桂英做了人家的媳妇，一次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梳理，不慎让路过窗外的家人看到，将那人吓得昏死过去。

堂叔说书没有固定场地。冬夜漫长，他偶尔到我家串串门，母亲便会烧上一壶开水，泡上一壶老茶，一家人盘膝而坐，一灯如豆，听堂叔讲上一段。

最难忘，说得最好的是逸云爷爷。

他讲的不知是什么版本的《响马传》，印象颇深的是侠肝义胆的秦琼，住进一家黑店。夜深人静时，店小二潜入客房，挥刀向熟睡中的秦琼砍去。那秦琼心不动、眼不睁，只待小二近前，一巴掌拍去，小二的脑袋立时撞到墙上摔成肉饼子。这令童年的我很是震惊，练过武艺的人功夫竟会那么厉害？还有那罗成，是一位真正的高富帅，匹马闯天下，擅使“回马枪”，除暴安良，收了七十二房江湖美女做媳妇。媳妇个个都是樊梨花、穆桂英式的人物。

逸云爷爷常驻的说书场地是邻居二爷爷家。往往说过一个回头，或说到一个关口，便会卖卖关子，吊吊大家的胃口。那时，只觉得他说书好听，故事情节高潮迭起，很能引人入胜。

长大以后再回味，感到逸云爷爷真是一位奇人。奇在哪？一是他记忆力超强。他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几个，仅仅靠赶集时从说书艺人那里听来的段子，回来再说给我们听。况且，那时已是文革后期，他至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听专业艺人说书了。二是他逻辑思维超强。娓娓道来，绝没有颠三倒四，前后冲突之嫌。三是他口才超好。语言抑扬顿挫，如行云流水，从未出现支支吾吾的现象。由此我想，如果逸云爷爷赶上好时代，能够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以他的聪明才智，必定会成为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才。

在文化生活丰富多彩的今天，像逸云爷爷他们那样的说书人，在乡村可能已经成为绝响。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在那信息闭塞、文化贫瘠的乡村舞台上，传统文化的忠孝节义通过他们的演说丝丝缕缕渗入人们的心田，滋润着这片故土，也使我在童年时初步领略了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态，升腾起对人生未来的憧憬和梦想。

时光如流，岁月如歌。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但童年的记忆宛如一首动听的老歌，时常由心头涌起，牵动着我的心弦。时至今日，依然令人陶醉、回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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