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有约丁永斌(天水)
一
离母亲被抬往坟墓还有一个小时了。父亲左手拿着墨水盘子,右手执着毛笔,颤巍巍地在榇棺上写了“志坚玉质”四个大字,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象泥捏的人一样直直坐在炕上,再没出来过。我们埋葬了母亲回来时,他仍没有表情,面色土黄,说话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力度,问我:埋好了吗!我说:埋好了。
父亲没等我说完这三个字,就像一座山倒塌一样侧身躺在炕上,在头挨上枕头的一瞬间,泪水已经落在枕巾上。他还是侧身躺在炕上,让母亲睡过的地方空着。很明显,父亲守候的那块炕上有母亲留下的浓浓的气息。——母亲已经朝着天堂的方向走了,她要去的地方,是父亲能感觉也是常常祈祷的、温暖的地方。
我满含悲哀,轻轻地给父亲盖好了被子,轻轻地走出父亲的房子。
让父亲躺着吧,越安静越好。我不想说任何安慰父亲的话,因为我也在悲痛当中,和父亲一样,希望通过泪水与失落,表示对母亲的怀念。
太阳落山了。巨大的暮色将山村轻轻盖好,一弯残月浮在白色的云彩上。我想,母亲活着的日子充满荆棘与不幸,她去世后的路一定是通向天堂、笔直而宽坦的大道。如果真是这样,她现正躺在上帝为她准备的床上歇着呢!母亲活着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夜觉,“只有死了我才就不操心了。”——母亲,儿子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你的神情如躺在棺仓里那么安详、沉静。
二
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不喜欢母亲。已从初小毕业的父亲心志高远,看不起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母亲。父亲成天约上自己的朋友,不是谈诗说画,就是习武学戏。他惟有一项爱好是母亲从心底支持的,那就是父亲对医学特别感兴趣。但她不敢管父亲,她的生活就是生育孩子,干好家务,支持父亲的纨绔与放荡。那时的父亲,并没有将母亲当做他最亲密的人来看。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就像春夏交季的一件夹衣,冷了被父亲穿上,热了就随便脱下。
从生下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的八年时间,父亲对家庭生活下滑到难有温饱的困境并未能有清醒的认识。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的父亲,将自己未能实现抱负的原因归咎于母亲身上。他认为与一个没有念过书的女人结婚,成了他出人头地的最大障碍。就在我出生的当年,父亲写了一封信,要母亲送到邮局里寄走。母亲害怕了。从来不懂政治的母亲预感到这封信会给一家人带来灾难,在去邮局的路上把信埋在一块没有种任何农作物的地里,然后在邮局逛了一圈,回到家里对父亲说:信我寄出去了。从来没有被父亲看起的母亲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表扬,心里甜甜的,虚虚的,沉沉的。
天黑了,父亲已经睡着了。可是,一封埋在地里的信就像埋在母亲心坎上的石头,沉沉的。
事情的发展比母亲的预感可怕得多。
是父亲的朋友看见母亲埋了什么,并将它挖出送给了“工作组。”
也就是那封在母亲心里如一块石头,沉沉的信,父亲和母亲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也就是那封信,给父亲打开了地狱之门——父亲成了村上反革命的代名词。
十年,给了父亲。他与自己的心高志远一起被囚禁了。
三年,给了母亲。因为我不足一岁,母亲得以监外执行二年,一年收监。
父亲被判刑的那天对母亲说:是你害了我。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而母亲惟一能报答父亲的,就是将父亲的四个孩子和破烂的家守住。
三
春天,花开了,与鸟无关。
而母亲的每一个季节里,都有更新的苦难与期盼。命运给母亲的遭遇坎坷无法令人想象,而母亲用常人最容易想到的方法坚守着。没有风的夜晚是美好的,能多点一会儿灯盏光亮的黑夜是愉快的。我们一家人每晚挤在炕上,让炕上满满当当的。往往我们的嬉闹能引起母亲的兴趣,她也给我们讲故事,唱山歌,分辨好人与坏人。母亲说,能活着就算命大。
能吃上一顿玉米面与白面和的清汤片片面,有一身没有补丁或补丁少的衣服,这是我们的最大愿望;母亲去串门,然后我就站在村巷里大声喊:妈妈,我爸爸来了!——这是我最期望的,也是最美好的生活憧憬与向往。然而,对爸爸,我觉得那是一个很遥远的称呼。我们只知道他是罪犯,是一个人为的罪犯。村里好多孩子和我们骂架时,最令人不容忍的话是:你爸是犯人,正在监狱里。我恨父亲,恨他是一个犯人,恨他是一个监狱里的人。
母亲说,要是谁再说你爸爸是犯人,你就说是冤枉的!
那一天,母亲坐在北墙下面的阴凉处,看着那苍白的阳光与出出进进和泥巴玩耍的姐姐,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在巷子里,正当我和姐姐为一块泥巴争夺时,南村一位远房叔叔朝我和姐姐跑过来说:“你爸爸来了,你爸爸来了!”姐姐丢了手中的泥巴,拉着我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就往家里跑。
“妈,我爸爸回来了!”姐姐对着母亲喊。
母亲猛然站了起来,母亲眼光一直,喊了一声:“回来了!”就晕倒在地上……
四
父亲很高兴,他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他的笔墨与自己的秦腔戏了,他说他要用务实的方式报答母亲。父亲有编织竹筐的手艺,他从邻居家借了几捆竹子,教两个哥哥也学会了编竹筐。所以,当冬天的寒冷像以前一样要侵袭我们一家人时,父亲用他赚的第一批钱为我们家增添了一个火炉,尽管母亲要求将炉膛泥得很小,但我们兄妹几个因有这么一个小小火炉而温暖着。母亲的病也渐渐好起来了。父亲一边很娴熟地编织竹筐,一边给我们说起话来。父亲说,你母亲的难和我受的难一样多,我这辈了欠你母亲的,我得找一种方式报答偿还。而母亲插嘴说,还什么,下辈子还吧。父亲说不行,当辈子还了最好,这样我心里踏实。母亲笑了,笑得很恬然,也很从容。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家。每次回家,我都要到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去看一看,作为儿子对她的悼念。母亲的去世也使我体会到,一个游子对家的牵挂,其实是对父母及亲人的牵挂。父母用生命的长度丈量的故土,儿子永远是忠实的守护者,坚守者,直到自己也和母亲一样衰老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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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天水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