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到爆米花的香味了,加奶油白糖的一种。
父亲的家庭是一个大家族,祖祖辈辈居住在县城近郊一公里处的李崖村。父亲一共弟兄八个,村里人称“李家八虎”,父亲排行最小。但我长大之后,才知道我还有一个姑姑。我很奇怪,这么说,父亲明明是有哥有姐一共九个嘛,怎么能说八个呢?父亲说,女子家不能算。
第一次见到姑姑时,她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和父亲一样,个子很高,穿着干净的青布褂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纹丝不乱。说话声音洪亮,很麻利。她拉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爆米花。我当时是小学生,手也没长大,害羞,一把抓不住,米花就撒到炕上。那是我第一次吃爆米花,开了花的玉米,真是好看,当然,最要紧的是好吃。
打那以后,我就时时念叨爆米花,父亲说,你六大会爆米花儿,啥时我引你去。
六大似乎是父亲最喜欢最亲近的一个哥哥了,父亲经常说起六大。父亲当年要去西安上大学,那是五十年代中期,县城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六大就赶着毛驴,驮着父亲,翻过几道山梁去天水搭火车。父亲恋家,不爱去西安,在驴背上骑着骑着,就哇哇哭出声来。六大不说话,只是在前面牵着毛驴,不时吆喝着,小心毛驴踩到石子。父亲的哭声转成抽泣了,六大就慢吞吞地说,叫唤啥哩,上大学,好事情么,曹屋里几辈子种地,你是第一个大学生么。父亲说,好事情,你咋不去?六大笑笑,不再说话。走了一程,六大说,长安,外是啥地方,皇上爷住的地方,你当耍笑哩?我想去还去不了哩,你娃娃命大。
父亲恋家是有道理的。爷爷家的光景不错,家里有长工,有短工,李崖大半个庄里的田产都是爷爷家的。土改时候,爷爷因此被划成地主,境遇变了,那是后话。我上初一的时候,学校让填家庭经济情况调查表,别人的表格反映出的都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按父亲的指点填报上交,结果老师找我谈话,让我重填。父亲说,咋着要重填?不填了!解放前,咱家里房子上百间,地有上百亩,现在啥也没了,我六十一块工资拿了十八年,要不是解放了,你就是李家大院的傻小姐。
几十口子的大家庭,做饭是一项大工程,所以,爷爷家的女人媳妇子都是排班做饭的。一顿饭,十来个女人在锅上忙乎,擀好的面圆圆薄薄在上房地上晾成几排。吃饭时,女人不上桌,男人们也分成几桌,父亲永远和爷爷坐在炕上的小方桌旁,那是上席,其他男人不上炕。头一碗饭,一定是爷爷和父亲的。父亲脾气大,嫌饭不香,一把就连汤带饭扣到地上,女人们就慌里忙里收拾了,再另下一碗面,让汤道最好的给父亲专门调饭。因为父亲不好伺候,家里人叫他“混世魔王”,一看父亲背着书包进门了,女人们就压低嗓门说,赶紧,混世魔王来了。其他几个哥哥都背着爷爷教训过父亲,只有六大,从来都是温和的。
家里有磨坊,有油坊,在水渠边里。一次六大榨了菜籽油,让父亲先给家里送一瓶,因为到饭时了。父亲边走边喝,到家了,一瓶油也见底了。父亲胆子大,知道家里人不敢把他怎么样,就照直说了,结果遭了爷爷一顿打。爷爷说,穷汉家惯娃娃,富汉家惯骡马,我看我是把你惯着了。父亲嘴硬,就是不说软话,爷俩相持时,六大来了,劝解了几句,爷爷也就顺坡下了。父亲倒较上劲了,几天不吃饭,爷爷嘴上说,活该,饿死去!心里疼着呢。他不知道,其实六大天天给父亲偷着给吃的,父亲那几天躲在磨坊里,吃够了油渣。直到现在,父亲不吃菜籽油。
父亲虽然顽皮,但是非常聪明,书念得极好,次次考试都是第一,所以,爷爷惯他,六大惯他。
六大的温和在给我爆米花儿时越发的醇厚了。一个大肚子,细葫芦状黑黑的铁东西,一头安着阀门,地下是泥捏的炉子,炉子里的火,红通通的。六大一只手在摇把上摇啊摇,一只手往炉膛里不时添一根玉米棒子,柴禾之类的。我和小孩子们蹲在旁边,叽叽喳喳,六大不说话,只是笑咪咪看我。“砰”一声,一阵白烟之后,麻袋里就是白花花、热乎乎的米花儿,大家尖叫着去抢。六大这时就会轻呵一声,轻轻拍打掉一堆小脏手,把大半米花儿倒在一个竹箩里,剩下的,分给其他孩子。我就知道,那最多的,就必是给我独享的了。六大最小的女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在旁边噘着嘴说,哼,光给城里人向面子。六大不说话。
隔一段时日,六大就拎着一篮子米花儿来县城看我们,有时候会在家里吃饭。父亲边吃边说,六大只是听,不说话。
六大的几个儿子都是农民,但是能干,分了家,六大和小儿子一起过,家里新盖了房子,水泥打了院子,院子里有小四轮拖拉机,有摩托车。那时我已离开了老家,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六大家就再也没有去过。
前年暑假,六大的小儿子,我叫哥哥的,拎了一篮子爆米花来家里,说是六大听我回来了,特意爆的。那时六大已经八十岁了,但哥哥说他身体很硬朗,还能下地干活,自己骑自行车进城。哥哥走了没两天,六大住院了,是站在梯子上摘葡萄不小心摔下来了。我陪父亲去医院。六大躺在病床上,裸露的胸口上插满了红红绿绿的管子,旁边还有监护仪嘀嘀作响。父亲坐到床头,六大不说话。良久,眼角上渗出泪来,父亲不说话,只是坐着。我站在一边,看着老哥俩,他们真的很像,一样的瘦高个,一样的四方脸,父亲只是多了一副眼镜。
去年四月,父亲住院,六大闻讯赶来时,父亲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看到坐在对面床沿的六大,父亲低低地说,你来。六大耳背,没有听见,父亲声音大了些,且带了哭腔,说,你来嘛,到跟前来。我扶了六大坐到父亲近前,父亲流了泪,呜呜咽咽哭出声来,说,差一点见不上你了。六大不说话。
昨天打电话回家,父亲说,你碎大大过世了,我刚送葬回来。我心里一紧,不知道该说什么。碎大大是父亲的七哥,算起来,父亲兄弟八个,前前后后都走了,姑姑也早就不在了,现在只有六大了。
七十多岁的父亲,兄长相继辞世,他此时的心境,我不敢去碰。
今天上街,儿子又要一袋爆米花,加了奶油白糖,玉米也是新品种,黄澄澄的,像一粒粒精致的小珍珠。送一粒到嘴里,只是甜。想起六大的爆米花,不甜,只是玉米的香味。
我知道,我大概是再也吃不到那样的爆米花了。
(请作者与本报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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