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燃烧而化为轻烟——怀念程凯主席

公元2010年7月8日的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说程凯主席病危,正在医院抢救,让我火速赶到。到了医院,程主席已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鼻孔插着呼吸机的软管,四肢打着吊针,呼吸急促,脸色腊黄。我私下里问医生,病情怎样,医生说他大脑出血过多,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我不甘心,问医生会不会出现奇迹,医生叹息着说但愿。听医生的口气,无疑给他判了死刑,但我还带着一丝希望,静静守在他身边。

出事的一月前,在一次饭局上,不少人对程主席热情敬酒,他来者不拒,喝得脸膛红红的。我劝他珍惜自己的身体,少喝点,他忍了一会儿,又豪饮起来。每次与他聚餐,我只是象征性地给他敬一杯酒,从不多敬,并且十有八九,我会中途离席,赶回家看书学习。对我的这种书生气,他只看在眼里,从不往心里记。那次酒场上,别人都给他敬了好几次,不见我敬一次,邻座的朋友递眼色让我给他敬酒,我则装作看不见的样子,继续埋头吃自己的。这时,程主席站起来,端着一杯酒,走到我面前,给我敬酒。是不是对我没有主动向他敬酒有意见了?我正寻思的时候,没想到他说:“汪渺兄弟,敬你一杯酒,等老程走了,借你的笔给老程写一篇文章。文章不能褒,也不能贬,要写出真实的老程。”这样的话,在不同的场合他对我说过两次了,现在已是第三次说了,但我听后心里还是一惊,忙饮下酒,说:“程主席,仁者寿,请你再别说这话了。”席散,我陪他在街道上走,他的大手突然紧紧抓住我的大臂,使劲往上一提,连我的身子都提斜了。他是喝醉了,还是在开我的玩笑?我正蒙混不清时,他郑重其事地说:“兄弟,我观察了你八年,你是一位靠得住的人,我要好好提携你。”那一刻,我深受感动,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

没想到,他在酒桌上说的话,竟成一句谶语,暗合了他的命运。看着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说话的他,我对他倒生出几分怨恨来。程兄,上天给了你牛一样的好身体,你却用酒糟蹋了；上天赋予了你不少光华,却被你肆意燃烧了；你读了一肚子学问,却没有留下一本沉甸甸的书,成了一只没有吐出丝的蚕……更让人不能谅解的是,你太不顾家了,家里还有几万元的烂账。一个人,在尘世上生活,不能过于两袖清风啊!他的脸色越来越黄,但身体还不时抽搐一下,仿佛挣扎着要逃离死神的魔掌。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我抚摸着他的手,心里对他说:“程兄,不要挺了,跟着死神走吧!"

他走后的第二天清晨,亲戚朋友都在办他的后事,而我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给他写了一首《因燃烧而化为轻烟》的诗:“一片精力旺盛的大海/滴滴水珠饱含着诗人的激情/日夜涌动着动人的歌声/忽然莫大的寒流袭来/朵朵浪花凝结为刀子那样的坚冰//一只长歌当啸的猛虎/带着一座森林走动/忽然时间凝固/它高傲的头颅低垂/低过了凋零的枯叶/低过了卑微的小草//一只雄鹰以雷电为翅膀/在天宇奋力飞翔/忽然翅膀被大风折断/成一块黑色陨石/下坠下坠下坠/砸疼了我们脚下的大地//一团耀眼的火焰/散发着酒的浓香/燃烧着亮丽的华美/因肆意燃烧/化为蓝色而忧郁的轻烟/向另一个世界飘逝/纵使我们都是千手观音/也无法将它挽留//公元2010年7月8日/天水的暑气含有风霜/天水大地上的河流/河流中的每一滴水/都心疼得流泪”这是近几年,我写的最快的一首诗,似有神助,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程凯,国字脸,天生俊美,双目有神。如果时光能倒流到四十多年前,他就是扮演《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最佳人选。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他出众的容貌,也不是因为他过人的才情,主要是他身上透着几分贾宝玉那样的真性情。他活出了生命本真,和那些魏晋名士相类似。一次,我们几个人聊天,他竖起大拇指对大家说:“汪渺的文章,是这样的,呱呱叫。”还没等我高兴完,他则竖起小拇指说:“但他的字,还不如我脚蹬下的。”还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看稿件,耳边传来宏亮的歌声,一听就知道程主席在唱歌。他的声音犹如铜钟发出来的,震得楼道里的花盆“嗡嗡”响,听得我耳朵金灿灿的。等他唱完,我走到他办公室,说:“程主席,你唱得好,可这里不是唱歌的地方,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毕竟你是县级干部。”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心情不好,想唱就唱,谁爱说了说去。”

程凯是一位有性格的人,我更不用说了,和他一起共事多年,难免会发生一些矛盾,发生就发生了,时间能过去,他也能过去,我自然也能过去。以至于后来,随着对我的了解,他对我厚爱有加,让我放开手脚干,搞了不少全国有影响的文学活动。在他手下工作,再累,也痛快。人的心情畅快了,流出的汗都是甜的。每次文学活动结束,报发票时,他怕我赔钱,总逼着我报点手机费。占了几十元的便宜,我心虚,总将那钱买几本书,放在案头认真阅读,大有转嫁成“窃书者不算贼”的心态。回想起来,我身上的诸多“坏毛病”,一半天生,一半是程凯惯的。

程凯走时,才五十七岁,这对一位书法、楹联、诗词、史书、音乐、说唱兼备的艺术家来说,正是他的黄金年华,而上苍偏偏收走了他,给我们留下了无尽遗憾。也许是阎王爷见他多才多艺,召他到阴曹地府当文联主席去了。

他的陨落,让我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我们要珍惜生命,把拥有的今天当做自己的最后一天过,把今天能完成的一首小诗,决不能拖到明天。等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说不定死神已捂住了我们的双眼。

他走后,我不时梦见他,每梦一次,总要给他烧回冥币。一天晚上,我蹲在河堤边,边烧冥币,边说:“程主席,这一沓钱,给你买套楼房,这一沓钱,拿去买酒,这一沓钱,给你雇个研墨理纸的书僮吧!”也许我说到了他的心病上,燃烧的冥币突然发出了“噗噗”的笑声。

一个月前,我搭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位健谈的人,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说是文联的。他说:“我认识你们的程主席,我拉过他几回,没有一点架子,是个好人。好几年了,没见过他,他还好吗?”我说:“三年前,他走了。”司机皱着眉头说:“他,多好的一个人,还年轻,怎么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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