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马家台子

车出天水市麦积区,沿渭河支流永川河一径驰向东南,河谷两边阳冈阴岭慢慢靠拢,“卜居意未展,杖策回且暮”的杜甫雕像跃入眼帘,老人迎风伫立西望千年的地方,那是古镇甘泉的街口。车上急欲消暑散心的人们此时哪有心思陪他寻愁觅恨,刚默念着“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的诗句,车子已沿着唯一的公路拐向西南,把滚滚热浪和一声叹息甩落身后。只五里路,东张西望间,马家台子就到了。

青山合围,绿树环抱,马家台子就镶嵌在这突兀高耸的阳湾山脚下。车进村子,妩媚的青山跑来相迎,热情地要拥你入怀,山巅流云飞絮,那是她洁白的丝巾飘舞。

小村高低错落也就四五十户人家,巷道边青草长得正疯,像个泼辣的野丫头。也难怪,今年入夏雨水连绵,生生把个夏天浇成了秋天,青草自然出落得水灵灵的。即便如此,路边的青草,有时还是免不了插在牛粪上,于是空气中就发酵了一种奇异的味道,一种乡村独有的,雨水浸淫了泥土和牛粪后疯长的青草的味道,也是远离故土漂泊多年的游子思家的味道。留守村里的老人、孩童和婆娘们聚在树荫下悠闲地纳凉,一见村里来了亲戚,纷纷热情问好,或报以善意的微笑。

二姨家的门楣上照例是“耕读第”。原先这里的人家都没有院墙,有也是竹木篱笆,一眼望穿烟熏火燎的上房和厨房。日子慢慢好了,经见多了,慢慢的都砌起了砖墙和气派的门楼。耕读传家,这是华夏大地上再僻远的角落也流传不息的文化基因,是脚踏大地眼望星空最朴素的注解。

知道来了客人,院子里一只公鸡率领女眷们列出阵势欢迎我们,它们散而复聚,全体行注目礼,叽叽咕咕地奏乐,最后是峨冠锦衣的公鸡荡气回肠的三声高吭。

院子里鸡栅前是个小花园,月季、大丽花、迎春花都有。瓦盆里是菊花,瓦瓮里是马蹄莲,像一幅恬淡的油画静物。漏底的塑料脸盆里一棵绣球花红红火火,信手拈来,物尽其用,随心随性的日子就这么自然而然,不遮不掩。

二姨家的上房背靠青山。面对青山,早上太阳出窝,午间白云出岫,坐在炕上就看得真真切切。上房宽敞明亮,深度凉爽,心不安静身子也凉爽。随手捞起一把团扇来,猛见上面一个妙龄少女置身田田莲叶间,神情端庄,心如止水,是妙玉。尘心息后觉凉来,这制扇之人也真是一个奇葩,这扇子一摇,由不得你心不清凉。

院子里时有麻雀甚至鹁鸪落下,进入鸡们的圈子,分享散落一地的美味餐饮,鸡们也不介意,倒是孩子们的欢呼,让院子里的鹁鸪腾身直上云霄。一只怀孕的白猫除了优雅的踱步,就是慵懒地蜷在廊檐下,似乎除了肚子里的宝宝,雀儿根本提不起它的兴趣。它纯白的皮毛在阳光的映照下慢慢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二姨已经备足了晚餐的上等食材。她到村头地里一圈,背来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打开魔袋,孩子们就一声接一声地惊叫起来,圆茄子,长茄子,刀豆,豇豆,红辣椒,绿韭薹,黄瓜,油桃,西红柿,青皮核桃……好像什么都能掏得出来似的,就差嫩玉米棒子和嫩黄豆角了——只因我们来的节气稍早了些,而这些土生土长、顺应节令、未施用任何农药的时令果蔬,去年暑假就让我们大快朵颐,一一尝遍了。二姨笑着问我,晚饭你是不是又不知道先吃哪一样好啊?

入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先如丝,再穿珠,珠连成了串,一串串索性如注而泻。城里哪有这样的暑天凉夜,空气沁心润肺,拥了厚被子,静听雨砸在屋瓦上,敲在玻璃上,落在院子里,打在各种器物上,打在敏感的神经和飘忽的心绪上。雨啊,温柔点,再温柔点好吗,明天这美如诗画的山乡不要再有屋毁路断的消息好吗?雨夜曲渐变渐弱,似呢哝儿女私语,不知何时催我沉酣入梦,直到被早晨的鸟鸣叫醒。布谷声声,穿云破雾而来。沐浴后的对面山绿锦裹玉,风姿绰约,青眼向人,顾盼生辉。可惜山路泥泞艰险,无法上山一亲芳泽,那就趁着天色晴明尚无雨色,赶紧下河去看看小桥流水人家吧!

村边公路下面就是董水河。河水劈开青山屏障向北蜿蜒,到甘泉镇汇入永川河,经过村庄脚下时优美地拐了一个弯,弯出一扇月牙形的河滩,宛如村庄美丽的裙裾,星星点点缀满了五色斑斓的宝石。小河两岸水草丰茂,斜坡上杂树丛生,遮天蔽日。远远就能听到雨后河水大声的喧哗。过河的小桥上次发大水被冲毁了,对岸只剩半截断桥伸向河中。河水窄处一块巨石作了桥墩,并上两根大树干算是桥面,临时接替了断桥。“双木桥”那边,一个背了光屁股婴孩的少妇徘徊张望许久,想过不过的到底没有踏上这桥面。对岸斜坡上,两头毛色油亮的黄牛忽然钻出了树丛,伸长舌头卷那油亮的水草,随后忽然跳出一头顽皮的小牛犊来,蹦几蹦,一仰脖就叼住了妈妈的乳头,牛妈妈扭过头爱怜地看看,一甩尾巴,任小牛去吸吮。慢悠悠尾随其后的是一位持鞭的老汉,圆头锃亮,长须飘洒,见有陌生的来客,隔了河对着我们憨憨地笑,挥一挥手便与村民大声谈论今年的雨水和收成。河这边,一个壮实的少年轻描淡写地刨个沙坑,溪水很快汇聚过来,戳一个“淹不死”(一种小型潜水泵)进去,接通电源,河水就欢快地涌进了他家建房用的蓄水池。二姨邻居家的女人端了装有衣服鞋袜的脸盆,笑吟吟地来河边淘洗……孩子们顾不上这些,尖叫着冲向河滩,戏水,捡石子,从水里摸石子,每摸一把都有一把的惊喜。光怪陆离的石头,每块石头都是独一无二的,每块石头都有一个修炼的故事,每块石头下面都藏着一个秘密。孩子们欢呼着,好奇的石头都被揭起,好看的石头都被命名,喜欢的石头都被揣在兜里,攥在手里……

河道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溯流而上,河床变窄,景致更加幽深,水雾沾衣,云深不知处。照相机似乎很快就没电了,因为你总有一种按下快门的冲动。外甥女拉了我跑到公路边的小卖部里去买电池,老板娘瞅着外甥女说你怎么把家里的遥控器拿出来了?仔细一看竟是块石头!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重返河边时,邻居家的女人已经端了衣盆往家里走了,一番清洗之后,劳顿散去,周身清爽,步履也轻盈起来。看她赤脚趿着拖鞋走在山野间,感觉就像城市里蜗居的女人从自家的浴室走向客厅,自在、随意,带点慵懒。在这里,马家台子,一个天水地图上也未必找得到的地方,人与山,人与水,人与自然万物,甚至人与人,都是那么的亲近、亲密、亲切,如云在天上,如鸟在林中。移步换景,处处赛诗,一首首清新俊逸,意境悠远；一句句浑然天成,满口生香,千金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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