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把村庄湮没

雪把村庄湮没

□ 牛旭斌

下大雪了，棉被子一般厚，盖住了房顶，架在枯藤老树上，落在狗窝上，坐在耳房子的茅草上，最后把堆着几垛柴火的院子也严严实实地盖住。

大黄狗卧在胡基搭成的鞍房里，徒留两只眼睛木讷地看雪。

雪如果下过晌午，再下过一夜，大黄狗就可以放心地睡觉了，不用再盯着门口值勤了。雪下一天一夜的时候，村外的山路就被封了，亲戚就进不来了，头发换针收塑料收废铁收酒瓶的人就都进不来了，卖东西的货郎客也就被堵在了小镇上，住进了旅店里。

乡村就被大雪窖起来，哑口无声。这时候人们就不串门了，路滑危险，不小心还会掉到渠里，跌入沟里。村里最机灵的宽叔，都曾在雪天掉进过刺架。

宽叔是全村著名的猎手，下套技术非常独特。因为宽叔的捕猎水平，他是村庄里最早凭技艺吃饭的人，谁家荒地里野物害庄稼了，便请上宽叔到田头去，观察地形，掌握野物的活动规律，选一个动物出动频繁的时辰，宽叔身穿草帘子，埋伏下去，有时候蹲在坎下面，有时候趴在地上，有时候躲在树林里，经他摆布的套局，满坡的野物几乎难逃魔掌。

宽叔的名气越传越远。还有得肺痨等怪病的人，专门前来找他去捕雪地里的一种田鼠，据说夏病冬治可以痊愈。我曾见过他把捕来的田鼠送给下庄王铁匠的老父亲治病。

他的名气和驱赶野物的威望，传到了北山里有40多亩地的夏家。夏家提着葫芦瓶的红川特曲来请宽叔出山，去治一治搅害得他们家连年歉收的成群结队的野物。那一天，宽叔捕获了8只野物，更把他推向行业状元的是他用左手右手，利用非常精准的观察和高超的经验判断，同时拽绳子，捕获了两只野物，他用自诩动物们能听懂的口哨声，指挥野物们钻进迷阵，一只只上套。峪子村的人们给他大摆酒席，为他庆功，顺便讨教制造器具和捕猎的技巧与经验。他高兴，在月亮下面，用大声的酒话给乡亲们宣讲。

那一晚回家的路上，夏家的烈酒灌醉了他，峪子村的热情又让他始终清醒。他看见躲在麦草垛后面的姑娘，害羞地看他时，月色一下子昏暗下去。他趔趄地朝着麦草垛走去，在山包似的麦草垛中间，他醉了。迷糊中隐约感到芳香。他不知道是山坡上的野花，还是吹过山谷的清风。

两年后的正月里，宽叔家的院子里搭着帐子，摆满酒席，乡亲们忙前忙后，劈柴烧水，杀猪做豆腐，酒香里传出令村庄合不拢嘴的笑声，猜拳声。宽叔沉浸在幸福的蜜罐里，戴着大红花，目送迎亲的人背上箱子上了夏家湾，绕过了大豁垭山梁。他一晚上辗转未眠，等着心上人。第二天中午，远房的亲戚都吃罢第一轮宴席了，可还是不见新媳妇娶来。人们问宽叔，宽叔心里发毛了，往大豁垭山梁跑去，半路上遇见了迎亲的人，可他们身后没有送亲的队伍，更没有新娘。

就在去迎亲的当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宽叔的新娘被村里喜欢她的一个叫顺娃的人给杀了。顺娃暗恋她多年，但她一直看不上顺娃。宽叔砸掉了酒席，残汤剩饭在院里摆了几天。直到几天后的一场大雪把这一切都覆盖了，湮没了。

宽叔走了，离开村庄，去了城里打工。一年又一年。宽叔曾经给别人说，如果没有那婚事，如果不逞能当捕猎的英雄，峪子村的花朵还是最美的花朵。

我离乡的那一年，还没有见宽叔回来。宽叔是在我读大学的那一年回家的。起初他跟着一个电力工程队，在山西、陕西等地栽电线杆，搬运电缆，后来身体不支，住过几次院；再后来到天水一个砖窑的工地上，给砖窑看大门，看机器。砖窑倒闭了，他和看大门的狗，一路走着，就一起回家了。他回家的时候，身无分文，身体瘦得皮包骨头。

5年前的一天，我在路口正要坐车离开村庄时，恰巧遇见宽叔。他被乡亲们拉在一个架子车上，从大路上回来。我问母亲，宽叔是咋了？母亲说，估计不成了，都说不成了，看能不能挺到过年。刚才又去了镇卫生院，肯定又没接待。

我非常难受地看着宽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经不认得人了，米水不进。我的面前，是宽叔肩挑兔子野鸡风尘仆仆从山上归来的情景，是宽叔吸引我转身的悠扬的口哨声。

每年都有几场大雪掩住村庄。我很想对宽叔说，别害怕，即使告别了春天阳光，你依然要挺立。你是我们这一代孩子曾经仰视和崇拜的英雄。可宽叔的结局，成了整个村庄谈婚论嫁时评判是非的指针，总有人在被遗忘的时候又一次说起。一个人已然离去，还被人们牢牢记着，说明宽叔是个人物，不论是他悲怆的境遇，还是精彩的传奇，都计入了村庄口语化编年体的轶事里，一代代传下去。

雪湮没村庄，但掩不住这些。雪掩不住这个故事，但能盖住大地和我前脚刚刚走过的脚印。

我想对走远的宽叔说，别说话，微笑吧，日暮黄昏，深长的宕沟，照你的永远是灿烂的云霞。我的宽叔，一个伶仃一生没有续集的人，就像一棵不死的树，长在冬天的旷野上，他的坟茔不寂寞。在村里乡亲们对往事的回忆里，在我对村庄故事的拾取里，从村庄另辟出路的我，麻木的灵魂，在风雪黄昏里一阵阵清醒，疼痛。

大雪呀，你就把村庄湮没吧。让雪掩住过去的痛，让我们只记住时光静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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