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五章:时间这杯浊酒,穿的是世道人心

□杨献平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星星》诗刊主编助理。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诗集《命中》等。

天水

高呀高的,麦积山上,斧凿空谷

人神互造,用以安放灵魂

与罪孽。世上所有的活着,皆短如马鬃

长也不过渭河。黄土台上,观天测地

圣人胡须伸张,智慧奔跑

从四周山冈,到内心,纹路蜿蜒

直线及其断开以后:混沌开,圣人出

于此:日月掘进地狱,草木反刍枯骨

远眺的事物,格外憨厚。人世沟壑如海

所谓生灵,不过一道一道的涟漪

一阵风在麦浪上不住咳嗽

天水:东去西往的何止王朝

丝绸的历史:星空涵养的血泊及其家族

骑马的人效忠夕阳

如今我来了,在圣人与佛陀之间

手拿空荡,脚踩厚土,每晚不得不喝酒

于朝圣极点,以无知和癫狂,求得两宿安眠

麦积山石窟

仰望:向下的刀子

后来是光束。锐利的,最终都会迟钝

还特别有温度。至此我才明白

所有的梦想,大都会一脚踏空

灵魂所要的,都被神灵所困

如此坚硬的一座山,佛陀们西来聚会

向东慈航普度。攀登之间

有人说:“你是谁?这里边,谁又是你?

石头不会说话,你要把它教会。”

恍然停下,眼泪横飞

我最亲爱的:在此刻我唯愿占得一窟

在高处俯瞰苍生今世

我最陌生的:在佛前我必须弯腰下跪

用虔诚的卑微,替你们说出刻骨之罪

寻一处坐下,路过的游客

我分明看到他们,不约而同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拜谒东柯草堂

就差一跪。杜老,其实在心里

跪了的,何止我一个?

时间这杯浊酒:穿的是世道人心

焚的是白云苍狗

这茅庐,于烈日下巍峨如皇宫

只是寂静了。不见小儿门前打水

不闻老妻屋内叹息

肉身何为?不过一把黄土

此后来到的人,每一个都自惭形秽

就像我:特意在你门槛上

坐了一小会儿,起身也不拍掉粘骨的泥灰

朝拜伏羲

圣人:请以一点目光

让我晕眩,并且瞬间有濒死感

羲皇:请给我一根手指

指向我胸口,让一个不肖子孙

看到自己内在的血流

我们皮肤的颜色,黄得还够不够?

卦台山上

松软、深沉,却又凝结如钢

抬头即乾卦:“元亨、利贞。”

低头的坤:“元亨,利牝马之贞。”

四周山冈之构图

一把黄土所能的

蓍草或龟背,西域空旷,而青麦

一浪接着一浪。蜿蜒之渭河

如太极,如兑卦:“亨、利贞。”

环目之处:卦台山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于此开天明道

事实上:世上所有的圣地

与险关要隘,其远处必为山冈,最好的围困

与绝境,与陷阱,是留一条生路

可时至当下:我不得不以一个人祭祀之形式

祈曰:天地如旧,生民重叠

岁月横穿,世道未测。今我等小民

年少时荒唐

中年后,拜倒于此

只为众生皆善,性灵各安

呜呼,圣人之圣,通天彻地

我等之罪,一人而人人,愚妄而自为智慧

这等大恶之事,浩浩无尽,愧对往圣,悲莫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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