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玉彩

马淑鸿

下了几场雨后，天气终于凉爽起来。上午给老师电话，约好了晚上九点钟视频。如约而见，隔着千里之遥，在网络的两端闲话，说到开心处，我俩便开怀大笑。

看到老师的面容，多少有些伤感。老师现七十有五，虽心智不老，形容年轻，但毕竟也到了高龄。遥想当年，老师英姿飒爽，姣面玉容，只是目光过于犀利，便让俊俏的脸看起来有点冷峻。老师的名字好听，叫玉彩，应是她那才气横溢的父亲所赐。但命运多舛，也是因为她的父亲。出生十三天，他撇下她们母女，随着国民党大军去了台湾，从此天水相隔，再无相见。

老师的命运，从此和“国民党军官之女”扯不断干系。什么是生活的艰难？吃不饱穿不暖算是，更有一种是置你于凹处，周围是稍加围拦的大水，你感受那种压迫，那种随时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你战战兢兢地每时每刻观察着，防范着，说白了，就是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精神世界里。“国民党军官之女”像一把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很多很多年，总有人会拿老师的出身说事。

生父带来的印记无法消除，有一个坚强明理的母亲，却是老师的幸运。守着唯一的女儿，母亲挣扎着，坚持让老师读书，直到师范毕业，成为一名教师。老师说，幸亏母亲家的成分是响当当的贫农。更庆幸的是，虽然那时政治运动不断，但偏僻乡镇仍有仁厚之士，能用平常之心对待孤女寡母，老师才有机会读书。

老师一直很努力，她的信念就是教好学生。她赢取了环境的认可，也赢得了一波三折的爱情。爱情是真爱、真情，但娶一个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军官的女儿，那可非同儿戏。老师的爱人孙老师，当年哲学系毕业，写一手好文章，中共党员，前途无量。孙老师去开结婚证明，被革委会当头一棒：“你不能和国民党的女儿结婚。如果非要娶她，就得开除公职，开除党籍……”性情极度温和的孙老师，其选择却颇有英雄豪气：“我就是要娶她！”在那个荒唐的年代，爱情战胜了信仰，这是多么大的人性的胜利！

然而现实没有这么浪漫，新婚的老师没有鲜花也没有祝福。她卷起一床铺盖，告别母亲，随夫被贬去遥远的家乡务农。当她母亲意识到所有的努力将成为泡影，她祈求、哀告，希望女儿回心转意，舍弃这段姻缘。但老师去意已决，非此人不嫁。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母亲号啕大哭。

回到农村，老师思之甚觉不甘。写信上访，竟然很快收到了回信。忐忑不安打开来信，瞬间感到“人心自有真理在”。信中说，革委会无权开除公职和党籍，请你们速速回校，不要耽误太多工作。

说到这里，老师哈哈大笑，颇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气概。如果用“置之死地而后生”来形容老师夫妇，的确有点大。但他们为了爱情，大义凛然，卷起铺盖卷远去的背影，即便不像奔赴刑场的勇士，至少也像奔赴沙场的战士！

中国人爱玉，爱它的温润淡泊。老师叫玉彩，她的色彩一定不是淡淡的玉白，应是夺目的红玉之光。她的出生本带着极大的悲剧色彩，但凭着她刚烈的个性，越是被挤压，越是不服输，不恐惧。她硬是在布满陷阱的乱石丛中走出一条路，不是坦途，却是勇者之路。

成为老师的学生，正是我最调皮捣蛋的年纪，也是中国最不推崇读书的时代。那时老师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教我们初中语文和音乐，是我的班主任。她教我们唱歌，教我们识谱，教我们抑扬顿挫地朗诵课文。她的课有趣，学生都喜欢，她极度严厉，学生都畏惧。有一次上课，她在黑板上郑重其事写了一句话：“一天天满足着，等于一天天堕落着！”然后她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大家。有一刹那，整个教室一片岑寂。此时此刻，有一颗奋斗的种子，种进了几十个懵懂少年的心灵。如果说以后的岁月，我从很多的人生格言里汲取了营养，鼓舞了自己。但是，最深刻、最激励的话还是老师的板书：“一天天满足着，等于一天天堕落着”。人生需努力，要奋斗，不进则退。当我懈怠，当我迷惘时，这句话就会出现在我脑际，让我清醒和进取。

十年前，桃李满天下的老师，告别讲台，光荣退休。今天，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师夫妇依然琴瑟和鸣，过着天人一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孙老师退休后自学了五种乐器，吹拉弹奏，一人就是一支乐队。每天老师高歌，孙老师伴奏，也有很多学生慕名前来学习。他们自己打印曲谱，免费教大家唱歌，伴奏，卡拉OK，不亦乐乎。

上次见到老师，说某机构请她去指挥一个老年合唱队。老师丑话先说：“要我去得听我安排，否则我就不去。”去了一看，这些老太太们明争暗斗，各行其是，一盘散沙。这个是局长夫人，那个自己曾经就是书记，都想站最好的位置，领唱最好的曲段……过去的指挥摆不平，都纷纷辞职。老师上任，不看佛面也不看僧面，站队按高矮顺序，领唱择声而用。有特权者不服，老师说，“我对大家一视同仁，合唱队乃一有纪律的团队，只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唱出和谐之音。”

我问老师，结果怎么样？老师哈哈大笑，说：“一开始有人不服，闹别扭。我不惯毛病，不听指挥可以走人。后边都遵守纪律，合唱队取得了好成绩。”她犀利的目光里多了一丝狡黠。老师做事讲规则，不趋炎附势，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今年春天去西藏，老师对我牵肠挂肚，令我特别感动。怕我被冻着，怕我高原反应，遇到刮风下雨，都要电话问长问短。想起春节几个发小去老师家聚会，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仿佛回到童年，无所顾忌地打打闹闹。哪一个受到威胁，都跑到老师怀里寻求保护，老师像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把我们拥入怀中护在翼下。她的面容除了慈祥，再无严厉。那一刻，老师和我们，都感到了人生莫大的幸福！

我的老师玉彩，就像中国人所推崇的玉，温润，柔和，细腻，包容……她的刚正不阿，爱憎分明，也还是像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师玉彩，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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