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土炕情

南人住床，北人睡炕，大约是因地域气候不同而致生活习惯不同。南方炎热且潮湿，人住在竹木做成的床上，上下皆悬空，有利于空气流动，既凉快又防潮。而北方则寒冷干燥，人多在屋中置一铺大炕，在炕洞子架上柴禾，熊熊的火苗燃起，一屋便都有了温暖。过去，在陇东乡下，到处都是地坑庄子和窑洞组成的村落。只要是窑洞，就少不了盘上土炕。多少年里，炕一直是陇东农村最简单却又最舒坦的卧具，也是一道最具特色、最有内涵的风景。一代又一代陇东人，无不是在炕上诞生，在炕上长大，大袖飘飘去闯荡天下。

我是陇东土著，熟悉土炕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一样。陇东人把修土坑叫做盘炕，盘炕有一道非常繁复的工序，有着复杂的技巧。炕盘不好，烟道不畅，姑不论冷热不均，单是烧起来倒烟就让人头痛。选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先用长麦草和成黄泥巴，细细的踩，慢慢的回，待有了极强的粘性后，再拿方方的模子装了，稍干即用石锤来回狠狠地捶，捶实、捶干了，就是盘炕用的土坯。在窑洞进门右首的墙边，打起半米高的炕墙，中间垒上支柱，搁上四块炕坯，抹上黄泥，炕就盘成了。手及之处，留有烧火的炕眼，窑外窗前砌了烟囱，一年四季，青烟不断，在外辛苦劳作一天的人们，只要一躺上炕，浑身的疲惫就会一扫而光。

乡下的炕都是火炕，通常是盘在厨屋，屋外连着烟囱，屋内则与灶台相连接，春夏秋三季里烧火做饭，烟火从炕洞子通过，炕就热了，睡上去温暖又舒服。而寒冷的冬天仅靠烧火做饭，炕还热不了，女人们便要在炕洞子里烧柴火。土炕也有尊卑，一家人谁睡炕头谁睡炕梢不是随便的，每人在家里的地位决定着睡炕的位置，通常都是家里的男主人睡炕头，紧挨着的就是女主人了，然后才是孩子。孩子睡觉的顺序通常却是越小的越靠炕头这边，紧贴着母亲，越大的越靠炕梢一边。有的人家，人口太多，就在主房里再搭上一铺炕，当然是家里的长辈才有资格享用了。多数人家皆是一铺炕，既少占地方，又节约能源，多烧一铺炕就意味着要多备一份烧柴的。屋子里一般没有椅子，全家人没事儿都盘腿坐在炕上，一日两餐也都是在炕上进行，炕上放一个矮炕桌，长辈或者男主人盘腿坐在最里面，女主人则坐在炕沿，专门负责给大家添饭递东西，孩子们放学写作业或玩耍也是在炕上，炕就是一家人主要的活动舞台，一铺大炕包容了乡下岁月无数的细枝末节。

我记得在我们乡下，无论何时来了何种客人，主人总以让客人上炕为最高礼遇。只要你毫不推辞，立即上炕盘腿就坐，主人便会大喜，夸你实在，和你亲近起来，梨、苹果、核桃、大枣等等，好吃好喝的马上就端了上来，还会装上一锅旱烟，让你美美地过上一回瘾。若是你推辞着不肯就坐，主人马上就拉下脸来，不悦地说：你怕沾上咱的穷土吧？这人真看不起人！你便会面红耳赤，不得不接受主人的邀请。然而，场面便会尴尬起来，许多好吃好喝的自然就没你的份了。这下，你自作自受，可别怪主人这样对你。在陇东人眼里，看不起炕的人，必是个浮华虚荣的浪荡子，是不值得结交的。最让人向往的还是冬季，数九寒天，大雪纷飞，煨了麦衣、豆秆、牛羊粪的炕，烙得直烫人。家家户户，男女老幼，一律围坐在炕上，收获了一年喜悦和忧伤的人们，在炕上盘算着过年的事，任你窑外狂风怒号，窑里却温暖如春。爷爷奶奶在这个时候，往往被几个孙子孙女缠住讲故事，“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脍炙人口，夜深了，曲折离奇的故事还飘在孩子们的梦乡里。次日天亮，小孩子赖在被窝不肯起来，笑眯眯的奶奶变戏法似的，从炕眼里取出烤了一夜的土豆，拍拍炕灰，轻轻一掰，香气四溢，逗得孩子们一骨碌爬起来。炕是如此的被陇东人看重，不管红白喜事，待客宴宾的酒席全部摆在炕上。小孩出生要“扫炕”，年轻的后生、姑娘结婚要“铺炕”，劳碌一生的老人去世要“叠炕”，无论你或伟大、或卑微，你都要睡在炕上，吃在炕上，生死悲欢都在炕上，炕就是你的根，炕终将贯穿你的一生。炕，就是乡间的圣物，承载着陇东人坎坷而满足的一生。

炕是北方人的“暖床”，如此为人所钟爱，是否就是由炕而做出床呢？其实床的出现远比炕要早很多。有人考证，《新唐书·高丽传》曾载：高句丽人“冬月皆作长炕，下燃温火”，据此断定，是高句丽人发明了炕。大约隋、唐之际，生活在冬季寒冷的东北地区的高句丽人，受“床”和“炉灶”的启发，将二者合二为一，又经过改造加工而产生为炕，后传至东北各族之中，再传至黄河至秦岭以北，终于蔚为大观，成为北方一道亮丽的风景。而炕是窑洞的附属产物，只有窑洞里的炕才是真正的炕，房子里的炕，情与韵都差得太远。窑洞冬暖夏凉，土炕四季安乐舒坦，祖先是何等的智慧啊。这几年，常听得城里席梦思睡得有人浮躁不安，有人失眠多梦，甚至神经衰弱、心理变态，乡下这些睡在土炕的人们，却从不焦躁，连个荒唐的梦都不曾做过。

在外的这些年，睡惯了高楼洋床，用惯了暖气空调，十几年不睡土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直怀念着家乡那宽大舒坦的土炕。春节，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冻僵的双腿一落上炕，那久违的灼烫，一下子叫人找到多年以前的那种感觉，又浓又酽的乡情，顿时将人醉倒。

□安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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