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中海

我和中海相识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我在临朐县教育局教研室干语文教研员,他则在七贤公社青崖头联中当民办教师。当时的语文教学,最大的弊病就是作文中流行的“假大空”。为了在这方面寻找突破口,我和同事骑着自行车整天在学校里转悠。

一天,我来到中海任教的学校,翻看了他所教的学生的作文本,不禁又惊又喜。仅看作文题目,就让人耳目一新。譬如:《拥挤的院落》、《捎饭》、《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后悔”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有意义”,特别是学生的观察日记,有的写得相当精彩。和中海一交谈,他竟然还有一整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和做法,并且已经实验好几年了。我当时就庆幸:这回算挖着“参”了!回到单位,一是把这学校的学生作文多挑了几篇,编辑到准备铅印的《中学生作文选》中,再是向教研室领导报告了我的发现。领导一听,也大感兴趣,当即决定组织全县一部分骨干语文教师在教研室开一个研讨会,让中海来讲讲。会议一开,才知道中海是天生的演说家。就像一年后在昌潍地区教研会上的演讲一样,台下坐的人越多、官越大,他越来情绪、越能放得开。听着听着,领导一个个眉开眼笑,老师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他的发言稿在1981年11月的《人民教育》刊登,后又被《光明日报》教育文萃栏目摘要推荐。当年,这可是在全县教育界相当轰动的事情。

那段日子,他上两门课,干班主任,又兼管学校青年团、排演文艺节目,还帮着体育教师带田径队、女子排球队。整天赤脚光膀子带学生,操场上连蹦带跳还捎带着下河摸鱼,还不误把报刊上见到的好文章甚至《闪闪的红星》、《鸡毛信》给学生从头到尾地念下来。要求学生背诵的课文,自己先背过。办公桌前的墙上,还贴满了古诗、莎士比亚戏剧等摘抄……与此同时,诗作发表也从县一级油印小刊,很快就登上了《星星》、《诗刊》等全国大刊。一段时间,中海的诗有鼓帆远航、扶摇直上之势,并且还耍起了小说、报告文学把式。整版登载在《光明日报》的纪实文学《强龙之舞》,不仅在老家弄了个“七级地震”,还得了《光明日报》的大奖；小说上《小说选刊》,有的还被只发原创作品的《人民文学》选载。就在我们对中海有着更大期待的时候,1989年以后,中海却销声匿迹,让我等文朋诗友凭空生出重重担忧。

怎料到,已过耳顺之年的他,经了20年空白,又重新披挂上阵。仅两三年工夫,就拿出了《混迹与自白》、《本乡本土》两部诗集。

当年,就在被戴上“乡土诗人”的桂冠、惹得一些人侧目而视的时候,中海却对这顶帽子很不感冒,甚至厌恶。他厌恶乡土诗人这身份,他要逃离乡村。虽然,那时候他的生活已经有了巨大转机,教书从乡村初中,一下子被调到县师范,之前又破格“民转公”,捧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国库粮”。但他还是义无反顾,逃跑,走人,惊得小县城的好多人张大嘴巴。自己走人也就罢了,还站在高处煽动:“离不开乡土,根本就无乡土这一概念；局限于一隅,势必产生一种盲目。只有对浪子才能唤其回头；只有放眼走向世界,才能谈得上立足乡土……我放逐你们,也解放你们,让你们尽情地去漂泊,去流浪……你走得越远,离你归回家园也越近!当你遍体鳞伤、白发苍苍的时候,你沙哑的喉咙里唱出的将是最地道的乡土恋歌。那时,你就不是你,但你将是真正的你了!”(《田园的忧郁》后记)这话写于1991年,当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段话时,就想:你这不是在号召别人,主要还是为自己壮胆吧!

不管有无追随者,他还是放逐了自己,头也不回地出走了。先是从沂蒙山区的临朐跑到有平川沃野的滕州；又从古老的滕州蹿到了新生的黄河三角洲东营；又从东营漂泊到泉城。身份也不断变换,民办教师——公办教师——业余诗人——专职作家——新闻记者——广告商。

在许多人眼里,中海是赶着潮流走,这其中的苦衷,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是中国人的宿命,更是历代诗人的宿命。自我放逐、漂泊流浪了一辈子的诗人,在步入老年时,又怎能不实现对当年自己宣言的践诺,又怎能不寻觅自己魂灵的家园。《总要归来》是他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首诗,是的,他终究还是要回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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