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街记忆 梧州风物

倪东荣

上世纪90年代初，父亲经过反复考量，加上长兄当时在梨埠镇工作，盖房子便选址苍梧县梨埠镇旧街市。这条历史悠久的旧街，从此多了一户外姓人。

旧街街头，往大塘村方向是一泓清秀的梨江水，一片青翠的竹林。晌午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子投射下来，那是少年时期翘课时我最爱和同学去溜达的地方。街头往河滩方向是一所初级中学，校园被江水如带子般温柔缭绕，从对面的国道鸟瞰过来，整个河滩像鸭子可爱的舌头，故把这里称为“鸭舌嘴”，寓意风光迤逦之美。如此优美的人文环境孕育，旧街自然地杰人灵。靠近国道的新街开发区尚未开辟的时候，群众主要聚居在旧街，那些富甲一方的地方绅士、美丽如花的时髦女郎，不少就是从这条充满历史韵味的旧街走出去，见识外面广阔的世界。

这条旧街，在我少年记忆里闪闪发亮的，是邻居家白裙子少女的明眸，是午夜时分零星作响的台球室，是洒进老房子天井的牛奶般的阳光，是性情不同但心心相印的兄妹情深，更是电影大师镜头中无从名之也难以归类的吉光片羽。这种灵光闪烁，像轻盈细碎的风铃，萝卜炸（一种小吃）的滋滋声，小孩子假装敲门的咚咚咚，青年人骑着摩托车周而复始地轰鸣飘过。还有周末街坊聚餐时火锅的味道，午夜里窗台下传出的搓麻将声，梅雨时节江面水汽蒸腾的画面，独钓的老翁在河岸小舟上寂寞的身影……

时间在这里时常静止。清晨的阳光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在寂静的石板街道间，偶尔能听到它的喘气声和早晨未醒时的梦呓。太阳的光线并不刺眼却也足够烤得屋边的石板马路滚烫，街上的孩子们，总会光着脚把袜子塞到鞋里提起来飞奔过去，留下一连串尖叫和欢乐。

往昔的旧街，热闹的时间似乎约定俗成。早上七点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挑水桶的碰撞声、猪肉佬的叫卖吆喝声、洗衣娘敲打石板的韵律等交汇在一起，像生活的交响曲。大多时候，云都在天上翻滚着，远远看去像是天地之间的一幅壁挂图。挑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站在屋前参天古树下，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小鸟啼鸣的啾啾声和各种昆虫振翅的嗡嗡声。

午夜里，窗台下传出的搓麻将声伴我入眠。下雨的冬天，这里温度比市区略低一点，我们几个少年时常蜷缩着身子，无所事事地看着油漆日渐剥落的老房子。夏天湿热的空气则让人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婆娘的叫骂声里，醉汉们到了中午还在床上鼾声大作。外面到访的时尚青年人经常斜躺在摇椅上，穿着昨夜没有换下来的宽大的睡衣，抱着把吉他，三五个人围起来唱谭咏麟或童安格的歌。

旧街周围的人充满善意、快乐，他们有部分是原住民，在山脚下有农田和祖宅地。有部分从下游的木双镇以及附近村落里搬迁到此。无论姓潘，姓黎，还是姓陈，邻里和睦是旧街的特点，父亲正是看中这一点。他年轻时从梧州师范学校毕业，上世纪50年代分配到梨埠旺湾小学任教导员，从此他极少离开梧州地区。东安片这里的山山岭岭、浅岸深滩他都异常熟悉，定居此地便有了感情的依托。

只是，曾经闯入我少年时代斑斓春梦的邻家少女，毕业后再没有回来过。20年前的灯光球场里，她当然不知道，曾有一个少男清澈的目光在她身上定格。此去经年爱无痕，我离开旧街、远走他乡很多年后回来呼吸熟悉的空气，竟然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和她再次遇见。上香的时候，我对穿着白色孝衣的她示意节哀顺变，她浅浅回应以示感谢。有一些秘密，就让它隐藏在河边小树林的树洞里。

美丽如青罗带的梨江，既有脉脉温情，也有暗流汹涌。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夏季，汛期凶猛的河水冲击之下，旧街连同新圩市和公路的桥梁垮了，后来很快依原样修复。但2013年春，梧州各地广发洪涝，旧街居民唯一通往公路的这条“纽带”式桥梁，竟然被洪水彻底冲毁，重建之日遥遥无期……居民好几年都只能依靠搭乘渡船过圩市。2017年，在有关部门的攻坚克难之下，牵动全镇人民心弦的民生工程——焕然一新的旧街大桥终于顺利贯通！旧街群众沸腾了。

时隔多年，我回到旧街之后，最喜欢呆在父亲开辟的屋后菜园。周边其他的房屋都矮矮地伫立在路边和花草中间，颜色会随着光线的强弱变化，有时是嫩绿色还淌着露水，有时是天蓝色，像是天空的碎片。纠缠向上的三角梅、大朵大朵的向日葵、丰满的木瓜一簇簇地拥抱在一起，等待每个傍晚夕阳把一切都染成酒红色，再洒在宁静的竹林茂密的河湾……

岁月荏苒，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趋势，小镇居民不少迁往城市，旧街也不例外。那些曾居住在这里又离开多年的街坊，回来探亲时常常被儿童们“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的父亲已风烛残年，他们熟悉的邻居越来越少。父亲在一次中风之后，终于让我们兄妹几人将他接到梧州市区居住。离开的时刻，回眸瞬间，我在父亲眼角的泪水中阅读到那份不舍情结，这里毕竟有着他人生三分之一的足印。

旧街那片日光斑斓的河边竹林，离我越来越远。但总有那么一天，当我走过搭着葡萄架的长廊，走过焕然一新的圩镇大桥，走过古朴典雅的围墙，走过从未修剪工整的邻家菜园，走过繁茂的小竹林，来到旧街一方小小的青石板路之前，侧耳聆听，那些有青草味和蝉鸣声的记忆会在耳边响起，也有一支属于旧街难以忘怀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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