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大冲河 倪东荣

隐落于苍茫群山之中的苍梧县木双镇，一泓东安江如同青罗带般萦绕而过，河滩布满奇石，秀丽的田园风光尽收眼底。在这条江的支流中，有一条蜿蜒曲折、清澈透底的河流，她从我的出生地八会村发源，围绕着田野和村庄日夜流淌，汇流向木双。这就是我的母亲河——大冲河。

父亲从事乡村教育三十余年，他的足迹几乎遍及木双每个村落。上世纪60年代，在木双黎璧小学任教的他认识了东古村钟姓人家的小女，喜结连理。而我外婆年轻时期的故事，多半来自表姐。听表姐说，外婆出生在木双黎璧一户富足殷实之家，嫁给门当户对的都罗村钟姓地主人家时，大红花轿出门，还戴了一顶很大的凤冠帽。后来外婆带着孩子搬到东古村居住。钟家四姐妹，大姨妈、三姨妈分别嫁去附近的牛鼻头和粤北地区，二姨妈则留在木双镇。我母亲排行第四，姐妹间习惯叫她“阿晚”。

后来，广东迁来上门的二姨丈在木双街开了一间理发铺，1971年，我外婆从东古迁到木双旧街头，和二姨妈一起撑起整个家庭。旧屋就在木双旧街口上坡处，人称“蚂蚱颈”，屋下不远就是大冲河的四清坝坝头，这条生生不息的河流，还有那坝中宛如暴雨声音的“瀑布”，贯穿着我寂寞的童年岁月。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懂事了，家乡依旧缺吃少穿，外婆家大冲河打网捞上来的小河鱼，成了我童年时代打牙祭的芳香回忆。当时，忙碌的父亲会在休息日带我们兄妹几个步行十几公里到木双赶集，顺便让我们到外婆家小住几天。外婆喜欢绑一条头巾，坐在家门口，用浓厚的木双口音絮絮叨叨。

乡村闷热的夏夜，在外婆家简易的板式浴室洗过澡之后，我和兄长、姐姐在家门口对面的宿舍就寝，大冲河“瀑布”般的响声伴随我整个夜晚。对于没有玩过任何玩具、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我，四清坝“瀑布”的声音像一股魔力，我诧异于那宏大、神奇但又有些难以入眠的喧嚣气息，它如同一个广阔的世界，让我为之兴奋和着迷。

大冲河发源于旺甫八会村，流经四回口、天平、灵境、沙塘口、大造崀、竹根口等十多个自然村，境内流程约12公里，最后汇入东安江。从外婆家附近看下去，远远光影斑驳的树林间有湍急的河流穿行，水中央的溪石上，时有渔人握着渔竿，细长的渔线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银亮华美的弧线，阳光穿透薄雾。村里的河流周边有竹林，也有不知名的树木，密密的阳光透过树顶的缝隙，让水流缓慢的河面上跃动着细碎的金色光芒。

木双旧街虽小，但在我小时候看来，那是风云激荡的“上海滩”。赶集的日子里，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叫卖声、磨坊机器声、鞋子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流动的交响乐。街的两旁，有几毛钱一碗的粉店、杂货店、理发店、玩具店、裁缝店、成衣店、卖麦芽糖的小贩，热闹非凡。最吸引我的是录像厅和冰室，可惜我当时还看不懂《天龙八部》，只能到木双冰室去，拿外婆或者姨妈给的零钱买一根绿豆冰棍过过瘾。

没有大人的允许，我们不能到河道坝面玩耍，所以大冲河、默胜河（大冲河的支流）的明媚潋滟、季节变幻，只存在童年的梦里。岁月荏苒，表姐们长大并出嫁了，大表哥也成家立业，在这条伴随我童年入梦的外婆家河边，我见证了外婆家的岁月变迁。只是外婆一天天变老，腿脚越来越不利索。日渐长大的我已经到旺甫上学，没有时间时常来探望外婆。大冲河的水竭了又丰、丰了又竭，她和外婆额上的皱纹一起成长。

只是，河流永不停歇，而外婆终会有老去的一天。外婆晚年的那些年，我母亲忽然挂念20公里之外的她，自己搭车去探望了几次。有一天放学，我在路边的商店溜达，遇见从外婆家回来的母亲。她从汽车上下来，精神不大好，在路边一直发呆。是不是外婆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呢？那一刻，年少的我突然心疼起来。又过了几年，具体不记得是哪年了，我从城里回来，看到母亲变得又黑又瘦，原来她去参加了外婆的葬礼，为外婆守灵三天三夜。她握着我的双手颤抖地说：“阿执，你外婆去世了，我从此已没有妈妈……”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透过深沉的雾霭，我仿佛看到群山清幽、暮光深沉，余晖浅淡地投影在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她佝偻着身躯，拄着拐杖从里屋缓慢走出来，坐在家门口，用那熟悉的口音叫唤我们的名字。

大冲河依旧在奔腾。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木双的发展日新月异，面目一新的圩市已经建成，我小时候玩耍的旧街已成为怀旧的记忆。

自驾车前往木双镇，穿过蜿蜒的硬化路，走进各个村落，整洁靓丽的村道曲径通幽，翠竹连绵，繁华簇拥，各具特色的庭院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我阔别外婆家多年，回来探亲时刚好遇上丰收的好季节，木双镇到处热闹非凡。络绎不绝的游客，漫山遍野的火龙果、一串串百香果，在阳光的照耀下果香四溢、熠熠生辉……旧街口还是曾经的旧街口，但外婆家的木板楼早已变成窗明几净的现代新住宅，木双居民的生活水平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只是美丽的大冲河没有改变，她四季常绿，潺潺流淌，伴随着勤劳的木双人吟唱生生不息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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