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年与送年 闯关东人家的迁徙与乡愁

四叔在给大福字描金。摄于2008年

贴着对联、横批的正门，横批下面贴着的叫做﹃彩﹄。摄于2007年

院门口贴着“出门见喜”。

摄于2007年

记载着家族血脉的宗谱。这份立轴宗谱隐藏着闯关东人家的历史讯息。摄于2008年老井边上也贴着“井泉大吉”。

摄于2007年

大年三十的夜里接近12点的时候，院子里摆上供桌，祭拜天地以及四方诸神。摄于2008年

贴好对联的院子。摄于2008年

请年、送年、供奉，每一个步骤都会被严格地执行。

我想，春节这些仪式不仅是对过往的敬意和对先人的敬畏，也一定包含了闯关东人家的身份踪迹。

而这种形成于迁徙之中的文化链接，应该就是一种乡愁。这种乡愁记忆，已经根植于每代人的基因之中，而春节则会将这种基因的隐藏效果加以放大。

壹

杀年猪

我老家在辽宁庄河，当年先祖闯关东到此，后人繁衍，几经搬迁。到我出生前，全家搬到一个沿海靠山的村庄，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村里百十户人家，时间进入腊月，就开始做过年的准备。根据时间，每一天都有相应的安排。

在春节前十几天，天气冷透了，就会把养了一年的猪拉出来杀了。

杀猪是年前村里一项重要活动。每年流动于各村的杀猪匠都会准时出现，从村东杀到村西，师傅的手艺熟练，一头整猪很快就按照主人家的要求分类割好，庖丁解牛恐怕也不过如此。剩下一张猪皮或是卖掉，或是留着做皮冻。

杀了猪，会叫上亲戚和关系好的邻里，在当天吃上一顿最新鲜的杀猪菜。

你请我，我请你，就吃到了年根。

以往农村没有冰箱，保存猪肉全靠土办法。爷爷会在院子里挖个浅坑，猪肉包好放进去，再盖上一口铁锅，东北的冬天严寒，这就是天然的冰箱，一个春节的肉都存在这里。

剩下的肥肉，或是烤成猪油，或者腌制起来，待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食用。

现在想来，这种杀猪、吃肉的方式，很有可能是闯关东时候留下的。那时一个村子里人少，家庭成员也不多，互相帮助，然后犒赏一顿。

吃肉的时候，谁家今年的猪养得大，谁家灌血肠的手艺好，都是最好的下酒话题。

贰

贴对联

贴对联也有讲究，这是春节的传统，全国如此，我们村里是否有特殊之处不得而知。

一般在春节的前两天，太阳好的日子，家中的院门、房门以及屋内的厅门，每个门框两侧都要贴上对联，上面贴横批。但院大门的对联要等全家人到齐了才能贴，意为封门。

窗户的每个窗框上面贴横批，横批下面贴有五彩，窗户之间的山墙上要贴斗大的福字。

房间内，炕头的位置贴有春条，春条不同于对联，只有一条，字数多，可以达到20个字。家里有老人的，旁边贴上“老当益壮”，挨着要贴“抬头见喜”，大门口贴着“出门见喜”。

不仅如此，猪圈上贴“肥猪满圈”，鸡舍贴“金鸡满架”，粮仓上贴着“五谷丰登”，甚至户外的厕所上也可以贴个“黄金万两”，房后的那口老井也贴着“井泉大吉”。只要有房有舍，都会根据不同的用途，选择贴切的吉利话贴上。

早年时候的对联都是手写，四叔就因为一手好字，几乎要写一村子的对联。春节期间，家人团聚，一起点评对联的用词和字画，也是一个乐趣。后来印刷对联出现，手写对联在村里渐渐消失。

叁

请年

进入到春节，每一天都有重要仪式。

年岁最后这一天的下午，要去“请年”，这是新年里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请年的意思是，请先祖回家过年。奶奶说，以前住的地方离祖坟近，请年都要去祖坟，后来因为搬家离得远，就在村头一条必经之路的路口进行。

这天下午，家里的男性大人，带着孩子们出发。走到地方，燃纸点香，香是两炷。再放上几个爆仗，对着祖坟的方向跪下磕头，嘴上要念着“请老祖宗回家过年啦”。

起身，一炷香留在原地，一炷香带着，回家路上不准回头。

这炷香，有引路之意，一路燃香到家，意味着先祖的神灵也回到家中，共飨新年。

到家之后，院子里要横着摆放两根长木头，这是给先人拴马用的拴马柱。

进到正厅，将这炷香恭插在供桌上的香碗里。

供桌在之前就要摆好，上面摆放着供花、供米（米是不能做成全熟的）、烛台、瓜果、糕点、酒水等等。这些东西怎么放、如何放都是有讲究的。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是亲自来摆放。

供桌上最重要的是“宗谱”。宗谱是立轴，平时卷起来精心放好，上面写着每一个逝去家人的名字。

宗谱前面的横梁上也贴有横批，上面写着“追终慎远”“永言孝思”等。

宗谱位于供桌的正中，东方一侧，是财神的神位。西方一侧，摆放着一个叫“刘峰仁”的牌位。他本是爷爷继母的儿子，算下来是爷爷的弟弟。17岁时去当兵，1947年在参加解放辽宁大石桥的战斗中牺牲。奶奶不忍心刘峰仁孤魂在外，每年春节都会放上他的牌位。

供桌的这种布局，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简易祠堂，应该是闯关东先祖流离迁徙留下的历史印迹。

我们家是从山东登州府渡海而来。过海的时候，祠堂留在老家，厚重的族谱可能也无法带走。到了辽东落脚的地方后，闯关东的先祖把族谱制成卷轴，这样便于携带，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宗谱上先祖的名字只能追溯到闯关东那一代或者之前一两代人的原因。这宗谱卷轴平时都是卷起，外有封套，以防虫鼠。

家中伯叔分家的时候，要另请宗谱。这也有着严格的程序，一般先在空白宗谱上点画两笔公鸡的鸡冠血，然后对照着老宗谱把名单一个个抄录上去。

请挂宗谱，意味着开立门户。初一、初二、初三，三天大年时间，供桌前的香火不间断。

供香这项工作都会交给家中孩子来完成，长辈们常常会指着宗谱上某个名字来讲述他们的故事或者传说，祖先因此不再陌生。在每次的点香与敬奉之间，每一个先祖的名字都会印在下一辈人的心里，以此代代相传，这就是潜移默化吧。

岁在交子

全村人都要守夜

大年三十的晚上，全村的人都要守夜。这时村里的人会互相串门，进门必吃一颗糖果，寓意一年尝甜头。

守夜的时候，家里一般会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

每年包饺子的时候，奶奶和叔叔们都会讲起旧事。当年，这饺子是上好的伙食，家里人多往往不够吃，只能象征性吃点。如今，物资丰富，饺子不再是稀罕食物，也是象征性的吃点。

等时间进入到夜里11点以后，就要开始准备辞旧迎新了。

在院子里摆上一方小的供桌，放上点心、水果、烛台、香碗等。

还要把鞭炮挂起来。挂鞭炮的架子，叫鞭架，提前一两天都已立好。关于这鞭架，按照老人说法是灯笼杆的演变。当年姜子牙封了各路神仙，唯独把自己落下了。除夕夜，众神归位，姜子牙没有地方去，只能蹲在灯笼杆下。

这姜子牙在周代曾被分封于齐国，因此这山东齐地，自古流传的姜太公传说，也随着海船流传到辽东。

鞭炮也有讲究。以前鞭炮都是由手工作坊做的，各家都与以往卖相好的作坊联系，这卖相好包括，鞭炮燃响的速度不能快也不能慢，快了时间太短，慢了，容易卡壳，不吉利，还要哑炮少，响声脆。鞭炮的响数，每家自己定，有1000响、500响，也有图吉利的888响，一个响就是一个鞭炮。

鞭炮响得好，全家人的心情都会好，就像这一年的光景会顺顺利利的。

时间接近午夜12点，全村的鞭炮陆续开始响起。整个村里弥漫着火药燃烧后的气味，对小时候的我来说，这就是过年的味道。

鞭炮声中，祭拜天地、四方诸神，再回屋跪拜，然后吃饺子。

这一顿饺子叫“发子”饺子，一部分饺子里面包着红枣或者硬币，寓意“早发财”，吃到的人，有个好彩头。

大年三十晚上，村里的规矩是不能大声喊叫的。奶奶说，声音大了会被“年”给“收声”，一年的运势都不佳。这是我听到的春节期间，唯一跟“年”有关的传说了。不仅这天晚上，正月里都被要求说话要谨慎。每年春节前，我都要被教育，不能乱说话，有些词语是绝对不能说的，比如“死”字，有些词语要用替代的，比如事情不能说“做完了”，要说“做好了”。

初三晚上

到请年的地方送年

大年初一，叔伯父辈们都要带着一家老小来给爷爷奶奶拜年。

初二晚上，祭财神。过了三天大年，要送年。初三这天晚上，在供桌前新点一炷香，对着宗谱磕头。起身，拿着这炷香，出门，收起院子里的两根“拴马柱”，走到请年的地方，把香插到土里，燃纸，再磕头，对着祖坟的方向，告诉先人们，明年过年再回来。

送年过后，宗谱被请下，卷好、保存。原本挂宗谱的位置上是一面大福字，此后是一日早中晚三次敬香，一直到正月十五。

过了正月十五，供桌才被撤下，也意味着完整地过了年。

请年、送年、供奉，每一个步骤都会被严格地执行。我想，春节这些仪式不仅是对过往的敬意和对先人的敬畏，也一定包含了闯关东人家的身份踪迹。

对于乡愁，不仅仅是对“小时候”的一种回忆，要从更久远的时间和空间去追寻。比如自东晋、南宋以来，中原人不断南迁，衣冠南渡造就了一种独特的乡愁情结。我曾看到一份笔记，东莞的赵氏一族，即使到了清末，仍不敢北望，远眺崖山，伏地而泣。

及至近代，最大一次人口迁徙，就是我们先祖所经历过的“闯关东”。每个闯关东的家族故事，大概都是一样的：那一年奶奶家的先祖从山东莱州府，爷爷的先祖从登州府，那一天太阳正高，大概是秋天的某日。女人们把手里的纺花车挂到墙上，扣上房门，走出各自的家门。男人们挑一副扁担，一头一个筐，筐里坐着两个最小的娃，手里还牵着一个。到了海边，上了船，大海大浪，登上岸就到了辽东，可一转身，手里牵着的大孩子不见了。又不知走了几许，落脚山前海边，繁衍成村。“海南家”就成了流传至今的家族记忆。

这种形成于迁徙之中的文化链接，应该就是一种乡愁。这种乡愁记忆，已经根植于每代人的基因之中，春节则会将这种基因的隐藏效果加以放大。

2013年，全村搬迁，一部分人选择住到回迁楼里，一部分人选择到另外的村子居住。作为“闯关东”的后裔，有关迁徙，我们并不陌生。 封面新闻记者 王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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