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嫩苞米饼 饮馔琐记

刘甲凡

早些年，家乡有这样几句顺口溜：“哈（喝）汤省，淋饼费，吃箍扎菜白赘（白搭）”。在牟平方言里，把面条煮熟再浇上卤叫做“面”，把面条和蔬菜同时下锅煮出来叫做“汤”。吃饭时，两者被分别叫作“吃面”和“哈汤”。“箍扎”指的是饺子，烟台地区大致如此。“淋饼”则是指把拌和着蔬菜的面糊糊，薄薄地摊铺在淋着热油的大锅里，再用铁铲子翻上几个个，这样烙出来的大饼就叫淋饼。淋饼操作简便，省时、省力、省烧柴，是庄户人家农忙时节改善生活常见的一种方式。有时候家里有了刚停奶的孩子、添了病号，或在饭口（吃饭的当口）来了不速之客，也多用淋饼这种方式来应付一下。

这几句顺口溜源于生活艰苦的年月，由于粮食紧缺，吃饭必须做到精打细算、斤斤计较。那时候，一般人家都是六七个孩子，都特别能吃。俗话说“半桩闺女顶头猪，半桩小子顶头驴”，除了有数的几个年节，轻易吃不上一顿好饭。记忆中，庄户人家的晚饭大多是喝杂面汤。“一半面条一半瓜菜，稀溜溜的照出月亮”，每人“呼呼隆隆”喝上两大碗，虽然不耐饿，当时却能撑个大肚溜圆。可如果淋饼或者包箍扎吃，当时的条件肯定是消费不起的。久而久之，这几句顺口溜就顺理成章地衍变为勤俭持家的箴言了。

我妈妈心灵手巧，即便在最困难的年月，也总能想方设法做出既节俭又可口的饭菜，淋菜饼就是其中的一种。只要菜园里下来了土豆、茭瓜、茄子、牛腿瓜这些应季的蔬菜，妈妈就会把它们切成细细的丝，再拌和着面糊糊烙出来，都别有一番风味。有道是“媳妇趋婆脚”，我媳妇就是从妈妈那里学得了一套淋菜饼的好手艺。操作时，菜丝切得粗细均匀、长短适中，与拌和的面糊糊比例合理，下油锅的火候适时，摊铺得厚薄一致，在油锅里不翻个，只是用铁铲有规则地掀着大饼转圈。这样淋出来的菜饼，下面焦黄，上面的韭菜和香菜脆生生的葱绿，真可谓色香味俱佳。再配以稀饭和咸菜丝，每每让人吃个大肚溜圆。

妈妈还做过一种最好吃的淋饼，可是因受工具的限制，现在已经吃不到了，那就是用嫩苞米推成糊糊淋出来的饼，那种又香又鲜的好滋味至今忘不掉。

每年春天，毛棘子（山枣）发芽就开始种苞米了。过了两个多月，就可以掰嫩苞米回家尝鲜了。除了煮着吃、烧着吃和馇嫩苞米咸饭，最让我们期盼的就是妈妈淋的嫩苞米饼了。做这一顿饭要花费不少工夫，首先要选一些偏老的嫩苞米，再仔仔细细地把苞米粒剥下来，然后就和做豆腐推豆粕一样，在石磨上把嫩苞米粒推出稀溜溜的糊糊来。接下去，妈妈把食盐和青菜在糊糊里拌和均匀，用木勺子把糊糊挖进淋着热油的大锅里，赶着紧，就和摊煎饼的架势差不多，用木勺子把糊糊刮得薄薄的，再用铁铲子掀着大饼转几个圈，一张张蛋黄色的大饼就出锅了。那个香、那个鲜，不是别的美食可替代的。掰着指头数下来，绝对算得上农家饭食中的上品。

说起这淋嫩苞米饼，在我们村至今还流传着一段佳话。那是在“文革”初期，公社党委书记曹石山被“打倒”了，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白天跟着社员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吃饭时挨家挨户派饭吃。曹书记贫苦出身，很能吃苦，也很有亲和力，大伙都很尊敬他，从来也没开会批斗他，还是曹书记长、曹书记短地称呼着。

村里有个姓曲的生产队副队长，到公社参加干部会议时和曹书记有过一面之缘。有一年冬天，他推着一车柴草到集市上卖，正好遇上曹书记去买引火草，曹书记二话不说，就用高出当日市价的钱买了下来。柴草推到曹书记家里，曹书记亲自给他端来洗脸水和毛巾、香皂。洗过脸，又让他吃了一点锅里的剩饭。临走时，曹书记看到他脚上的鞋破得实在不成样子，就把自己一双八成新的胶鞋送给了他。这在当时那困难年月，实在让他打心底里感动得了不得。

说话间，曹书记派饭轮到曲队长家里了，他知恩图报，有心要做两顿白面饭给曹书记吃，可当时的“革命委员会”交代得清清楚楚，“走资派”到家里吃饭一律不准吃白面，这让他心里着实犯了难。思来想去，他打定主意要淋几张嫩苞米饼犒劳曹书记。吃晚饭时，曹书记拿起嫩苞米饼咬了一口就愣住了，说那种又香又鲜的好滋味，是他打小从没吃过的。吃过饭，曹书记按照规定把一斤二两粮票和四毛钱压在饭碗底下。迟疑了一会又掏出五毛钱，不好意思地说，他已经请了假，晚上要回家拿些换洗的衣服，也没什么捎点给多日不见的孩子，想用这五毛钱买几张嫩苞米饼捎给她们，她们也是从来没吃过。曲队长他们一家人说什么也不留这五毛钱，双方推过来推过去，直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曹书记还是留下了那五毛钱，拿着五张嫩苞米饼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晃这都是50多年前的事了，曹书记早已故去多年了。算下来，他的孩子们也都是年过花甲，不知还能否记起当年那几张嫩苞米饼的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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