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锁匠老李

王有才

从我记事起，市区海防营沿西大街直到罗锅桥一带，店家林立，商贾众多，也聚集着不少摊贩及手艺人，我认识其中一位鞋锁匠李大叔。

为了更好地说明与他熟悉的缘由，有必要费些篇幅介绍一下我脚下穿的鞋。从我上小学起，我一直穿一种黄色的解放胶鞋，这种鞋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普通民众特别是青少年足下的标准配置。小学生正是好动的年纪，而我的鞋往往穿不到半年，不是脚趾头顶破胶头，就是撑破鞋帮或磨破鞋底，而捉襟见肘的日子迫使父母严格遵守一年只给我买一双鞋的铁律。那时虽然年纪小，但自尊心却挺强，每当与家庭条件好、特别是穿新鞋的同学坐在一起时，我会不自觉地把脚挪到桌下，生怕别人看见自己那双千疮百孔的鞋。其实不光是我家，几乎所有工薪家庭差不多一年只会给孩子买一双鞋子，鞋子再破，家长也不舍得丢弃，顶多去找鞋匠修补一下。因此，在小学期间，父亲年年带我去海防营修鞋，几乎成了必做的功课。父亲之所以找李大叔修，是因为他认为李大叔实诚，如此一来二去，我也知道了李大叔不少事情。

李大叔40岁上下，与我父亲年纪相当，但从外表看，却像比我父亲年龄大得多。他骨架虽大，但身材瘦削，深陷的脸颊上皱纹像是刀刻，上唇及下巴花白的胡茬又粗又硬，因长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脸呈古铜色，阔厚的下唇被太阳的紫外线涂抹上了一层老酱色，看人时，脸有个习惯性上扬的动作。他一年四季总是穿那么几件补丁衣服，胸襟前也不利索，油渍麻花疙瘩络索。干活时，会穿着一件满是孔眼的蓬布围裙。最有特点的是那两只大手，长年累月着力，手背青筋暴突，关节显得异常粗大，手掌布满一道道横七竖八的黑色灰垢的纹，两个大拇指，像两瓣大大的独头蒜，缀满累累伤疤和裂痕。

鞋锁匠是我送给他的称呼，是想对他的营生有个较全面的界定，因为他不但会修鞋，还会修锁配钥匙。他们这些人，大多是没有正式工作的，被人们称为城市“边缘人”。他们以此谋生，有时光会一项手艺还不足以养家糊口，因此，这些人大多身兼数职，像李大叔除了修鞋，还修锁和拉链。这是当时海防营一带的手艺匠人普遍存在的现象，例如修伞的会修手电筒，白铁手艺人钳锔铇铣焊几乎样样精通，修自行车的自然也会修理人力车，满集市满大街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的锔瓷匠，照样磨得了刀剪，甚至空闲时一把推子一把杌凳，街头剃头棚的生意就开了张。

李大叔虽然以修鞋为主，但他的修锁修拉链的手艺也十分了得，我们家人口多，所需的钥匙都是找他配的。相对别的摊位，他的买卖好些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他技术好，无论什么鞋，什么毛病，他都能修补得熨熨帖帖，不光缝补针脚细密均匀，胶补手艺也好。他修补的鞋，不但外观好看，且结实耐用，凡修过的地方，绝对不会再次出现开线和脱胶。他的那双大手看似笨拙，却十分灵巧，一条不能拉的拉链，用尖钳子把链头轻轻一捏，立刻拉滑自如。二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同样的活，他收钱总比别人少，如果是些生活困难的人，不但可以赊账，甚至会不要钱。给我们这些熟人干完活后，必跟他脸红脖子粗地推让好几次，他才会勉强把钱收下，绝不存在“杀熟”现象。他常说：“钱多少是多，够本钱就行，人不能赚谎钱和昧心钱。”

从父亲口中得知，李大叔并不是本地人，他年轻时从老家临沂来到烟台，在一家鞋铺当学徒，后来经人介绍，娶了一个黄务的姑娘，才把家安在了烟台，并有了一儿二女。孩子多了，生活压力陡然加大，他插空又拜师学了其他手艺，便从鞋铺辞工自己单干。他原来是利用农村集日摆摊，不逢集时，会挑着担子在附近的村子串街走巷。因为农村买卖少，为了多赚些钱，便来到了海防营街边摆摊。只要不是雨雪天，他早上天不亮就要带上干粮，踩着自行车从家里出发，赶到市里，直到天擦黑，才会再骑自行车往家走。有时活忙时，半夜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一天一个来回，四五十里地，可以说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正月没有活，能多歇几天，其他时间基本都这么辛苦着。为了省去每天搬带工具的麻烦，晚上收摊时，他会把那些家巴什拾掇妥当，放进他的老朋友修车匠老金头在街边搭的板房里。

摆摊人还有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摊位的地脚问题。地脚对买卖影响还是很大的。当时的街边没有管理人员，也没法丈量，摊位只是相对固定，在日常经营中，摊位间常发生互相挤占的情况，因此，有人会预先在自己摊位前摆上一些标志，例如砖头瓦块，或是干脆用粉笔写上名字，或用绳子围成框。有些性格火暴的人，常会因场地产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而李大叔的好人缘是出了名的，从不会因摊位的事跟别人产生矛盾，他笃信的是和气生财，买卖在哪里干都是干，只要诚实为本，酒香不怕巷子深。

尽管是个老实人，但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也看出李大叔生意人的狡黠之处。

当年有一个小混混，长得五大三粗，头大如斗，眼珠子向外鼓凸着，活像金鱼的大眼泡。这小子从小没念过几天书，跟一些地痞流氓学了一身坏习气，他家就住在附近，没事总在海防营一带逛悠，专干些白吃白拿、偷鸡摸狗的营生。由于他会些武功，斗勇逞狠，摊主们吃了亏，也只能装哑巴，敢怒不敢言。他见李大叔年纪大，以为遇到了好捏的软柿子，不是叫他配钥匙，就是让他钉鞋掌。不给钱也就算了，还净撂些不三不四的恐吓话。那年月人穷，买不起皮鞋，但这小子脚下却穿了一双明晃晃的牛皮鞋，后来时间长了，两只鞋跟磨偏了，他拿过来让李大叔钉个鞋掌。李大叔弄好后，他起先穿着挺滋润，过了三四个月之后，后脚掌上的几个鞋钉慢慢地顶了上来，个个都露出一点点小钉子头，虽刺不痛他的脚，但却把他的几双新袜子刺破了。那小子以为是李大叔手艺有问题，逢人便嚷嚷李大叔技术不好，再也不找他干活了，李大叔从此也落了个清静。后来李大叔专门跟我谈及此事，说他是故意惩治这个小子的，这也是他人生干的唯一一件违反职业道德的事情。

1984年，进入改革开放后的海防营在振华商厦以西，沿西大街开办了一条街形式的大型工贸市场。那时三站尚未成立，这儿成了烟台第一繁华地儿。不久后，我家搬到了北大西街，离海防营近了，闲暇时，我总愿到市场走走。时过境迁，随着社会进步及时代变迁，一些过去的老东西、老物件逐渐被淘汰，一些手艺匠人，因种种原因，也金盆洗手，而另一些东西则得到更新和升级换代，同时也催生了一些新的行业和门类。

背已佝偻的李大叔，依然坚守在海防营摆鞋锁摊，不过，他与时俱进，用上了机器修鞋和电子配锁。同时，又增加了一项新的业务——擦皮鞋。人们有钱了，爱美了，皮鞋不再是稀罕物，普通工薪人士几乎人人都穿上了它。我经常看见那些打扮得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到李大叔修鞋摊前，把脚一伸，李大叔就手拿一块布条，两手左右开弓地在皮鞋上蹭起来了。

不久，这个古稀老人，却又干了件很有智慧与勇气的事情，不由更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那天下午，摊前来了一个人，手中提了一个外表呈酱红色、漂亮大气的牛皮包。此人岁数不大，自称刚从大连坐船到烟台办事，下船时不小心把钥匙丢了，让李大叔赶紧给他配一把钥匙，并承诺可以多给些钱。李大叔见此人慌慌张张，心中便有了数。为了稳住他，便假装答应下来，一边使眼色，让旁边摊位的小青年去北大西街派出所报警。警察来了，把那位顾客带回派出所询问，得知他是在船上偷别人的包，觉得提包不错，不舍得毁坏，他见李大叔年龄大，便认为其警惕性差，好糊弄，便想让他给配上钥匙。没想到，却栽到了一个老人手里。这一来，使李大叔在附近名声大振，不但上了街道的光荣榜，感激不尽的失主也给李大叔送来了锦旗。

此事过去不久，我多次去海防营市场逛，再没看见李大叔的身影，而一些宝贵的旧手艺，也随时间的流逝逐渐走入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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