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可洪
去年农历五月初四,母亲刚过完她88岁生日后没几天,突然病重走了。
走的那天清晨,我在初醒的朦胧中接到母亲家保姆的电话,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安的感觉。急忙驱车赶到,母亲却已安详地走了,走得那么突然,甚至没来得及看她深爱的儿子最后一眼。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愧疚和永远的思念。
如今提笔追忆母亲,想起她平凡与传奇的一生,想起她慈祥的音容笑貌,我不禁又泪湿双眼。
一
我母亲张忠云,1927年农历四月二十七日出生在荣成宁津镆铘岛西道村,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她耳闻目睹敌人的残暴,早早便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邻村一位教书先生的指引下,母亲16岁便投身革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母亲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为党送情报,组织群众投身革命。
1945年,18岁的母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海岛上最年轻的女地下党员。母亲说,她入党时是个真正的“灰了”党员,我挺长时间没搞懂“灰了”党员是什么意思。
后来母亲说,入党时,上级发给她两颗手雷,规定这两颗手雷一个必须用来消灭一个以上的敌人,一个要用来和敌人同归于尽,决不能当俘虏,这就是“灰了”的意思。入党同年,母亲被安排担任南洼村、吕家庄、西道三个行政村的村长。
母亲作为早期党员,为革命付出和牺牲了很多,但她很少将自己当年的经历挂在嘴边,只记得她讲过几次遇险的经历。
一次是1945年初秋,驻石岛的日寇乘游艇在镆铘岛南洼码头登陆。母亲得到消息后,连忙收拾好文件、手雷和小包袱往岛外跑。镆铘岛当时是个四面环海的小海岛,当时海潮已经涨上来了,没有船根本无法出岛。母亲把包袱顶在头顶,用脚尖点地涉水过海,海水渐渐没过了下巴,在喝了好几口海水后,才九死一生逃上了岸。母亲说,那时就记得自己是党员,死也不能让鬼子抓到。
还有一次是1947年深冬,荣成遭遇史上罕见的大雪,母亲在荣成青山上开党员干部会。会议结束时天已经黑了,会场离我们家有50多里地,搭伴而行的人最后只剩下母亲和一个部队转业干部。走到荣成东山时已经是下半夜,雪已下到了齐腰深,根本找不到路。母亲忽然滑向一口深井里,多亏了那位军人出身的干部,敏捷地抓住了母亲,奋力拽了上来。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二
上世纪50年代初,母亲随父亲到了益都(今青州),当地组织上给母亲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母亲走时任支部书记,走后村里发生很多变故。随后,老家村子和镇上一封封信函要求她回来。
像母亲这样的人,党的召唤胜于一切。本来我和二弟已经是非农业人口,可是母亲没有顾虑这些个人得失,她又回到村里接任了支部书记。“文革”刚开始,造反派让母亲揭发时任公社书记陈德山的罪行。母亲实事求是、坚持真理,面对一次比一次激烈的批斗,她虽然身体越来越虚弱,但精神上一直没有屈服。西道村第一生产队队长张玉举的母亲偷偷到我家中来,劝母亲一定想得开,不要寻短见。因为当时批斗得很激烈,邻村有的干部被逼上吊死了。
面对母亲的坚持,造反派并不甘心,给她这个党员做了“不予登记”的处理。那些日子里,母亲依然把自己当成一名党员,她让木匠做了一个小木盒,只留了能投硬币大小的口,每月都向里投钱。这个钱母亲从来不让我们动,就连给父亲写信用的8分的邮票钱都凑不够的时候,她让我们拿着鸡蛋到供销社换钱,也不让动这个钱。母亲说,这是她的党费。“文革”结束后,在时任荣成县组织部长许永泉的过问下,公社给母亲恢复了党员的正常生活,又让母亲当支部书记。在家里人的坚决反对下,母亲妥协了。最后,公社定了个原则,母亲还必须是支部成员,新书记做决定要和母亲商量等。恢复党员生活的这天,母亲把几年的党费一起送到了公社。我们一家人像过年一样,母亲更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高兴。
母亲毕生对党忠诚。1988年,我们全家的户口落户到了烟台芝罘区的幸福六村。从落户直到80多岁,母亲仍坚持每季度把她的党费交到幸福六村党支部。党组织也没有忘记母亲。母亲户口迁到烟台不久,荣成便开始给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老支书发放津贴待遇。此事被幸福六村党支部知道后,前后几任书记都给予了母亲老干部的待遇。母亲常说,党从来没忘记他们这些老人。
三
母亲幼年家贫,身子瘦弱,但什么困难都压不垮她。对子女,她又是那么慈爱,那么关怀备至。
那个年代在农村,家中没有劳力,日子很艰难。记得1969年,当时我们家里还没有小推车,生产队分的东西都是母亲用扁担和我们抬。每次抬东西,母亲都把大杠让给我们,把重物放到她一头。尽管母亲瘦小的身体还不足100斤,常被压得步伐踉跄,她仍坚持把重物放她那边。母亲说,你们还小,别压坏了,将来不长个了……
在西道村,由于“四清”、“文革”期间母亲被批斗,我们一家人总觉得低人一等,再加上全家七口人,收入只有父亲挣的那点工资,我们家欠生产队的粮款就成了全岛九个自然村中最多的一户。在1969年,已欠生产队863.09元的饥荒,这个数字在当年是出了名的。
很多亲友都说,别让孩子再上学了,快下学挣工分还饥荒吧。母亲每次都是摇头,说学必须得上,坚持让我上高中,我也成了村里当时唯一的一个高中生。
上了高中以后,在母亲的影响下,我每天利用一早一晚的时间到生产队去挣3个工时。高中未毕业,我就被社员选为生产队技术队长,老队长张丛华身体不太好,不论推车、卸船、卸煤、卸粮,出力的活我都挡在前面。
当时我还不满18岁,母亲心疼我说,你没长齐力气,却和整劳力一样干活。早上我推小车时,母亲把玉米面烙的饼包在苞米叶里,用双手捧着在路边等我(没有白面,玉米面不粘和,只能用手捧着吃)。我推车路过时,母亲让我边推车边吃。那时候我真感到,母亲就是天下最伟大的人。
时任公社书记吴云清曾说,镆铘岛出了两名从解放前干到解放后的女干部,一个是南洼村的马翠莲、一个是西道村的张忠云。1972年我高中毕业,吴书记说让我好好干,我已经选上队长,年底公社选送上工农兵大学。当时,我一心就想去参军,穿上绿军装,也想通过当兵证明我们家、我母亲的清白。1973年12月,我放弃了去上大学的机会,选择了参军。参军也来之不易,村里的造反派极力阻挠,多亏了当时的民兵连长周广荣主持公道,支持我参军。
从部队到事业单位再到国企,我都用我人生最高涨的热情去对待工作。我认为,敬业的人不论在什么岗位、什么体制下都敬业,不敬业的人给他自己打工也不敬业。我现在经营一个股份制的企业,对待工作仍是负轭老马从不松套。对待员工谨记母亲的教诲,视他们如亲人。
四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一生襟怀坦荡,宁肯所有的困难都留给自己也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对自己的子女。我妹夫说我母亲,就连过世也不给子女添麻烦,去世时正是大家休息的时候。
在烟台落户后,我们弟兄姊妹四人都得到了较好的安排,母亲也很高兴,最后只剩下她的住处安排。为了让母亲安心在烟台,我卖掉老家四间房子。然而,母亲执意不和我们子女住到一起,说:“我就想自己有个房,哪怕只能放一张床。”
要求真的不高,可房改前那个年代对我来说,却是个大难题。我只能给母亲借房住。每次回家,母亲说人家又来要房子了,我的心好比刀割,总感到我有房住,母亲来到城里还没有安身之处,非常愧疚。和妻子商量后,我把自己在民生小区用多年积蓄装修好住了不到一年的四间供暖房换成了两套房,一套是新建西巷15号的2.5间旧房,一套是厚安小区有前后凉台的大头房。
搬家那天,我把新房钥匙给了母亲,告诉母亲厚安小区也是供暖新房。母亲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样。母亲搬进新房一直在兴奋和内疚中,因为得知我住的是旧房,她到处和亲友说,孩子为了我自己搬到旧房了。几乎和母亲同时搬家,我的新建西巷15号房没收拾简单刷了下就搬家,搬家这天把东西放地中间就堆满了,看着无处放的东西和冰冷的屋,妻子哭了,哭得很伤心,说这么凉孩子怎么写作业。我立马买炉子生火,在那儿住的几年生炉子的活我全包了,并对妻子说一定让她住上大房子。我没有食言,1995年,我搬到了企业自己建的房子、原西南河小区住。新房能在家中用浴盆洗澡,我把母亲接到我家,让妻子放水给母亲洗澡。因为水温高低,我和妻子争吵了几句,结果让母亲听见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到我家中洗澡,她是怕给儿女添麻烦啊。
母亲刚过60岁到了烟台,到88岁去世,这28年的时间里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更多时间陪伴母亲。古语说,忠孝两难全,我把多数时间用在事业上,平日里,母亲一个人在家,我只在周日给母亲买上足够的海鲜、肉。送菜的时候,是母亲一周里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她能见到她的儿子了;母亲开门的刹那,也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因为见到母亲我是那么的放松和开心。
在我离开的时候,母亲总是站在门口,直到听不见我的脚步声。秋冬季节,我离开前逼着母亲关门,不然我不走。可我还没下楼梯,她又把门开了,直到听不见脚步声她又到后凉台再看着我离开。那种三步一回头的感觉很不好受,后来我让司机把车停在楼侧面,出门赶紧上车,为的是不让母亲在凉台上再等。
五
有时,我会和母亲开玩笑,说我这50多岁的儿子往楼上背菜给老娘吃,您感到幸福吗?那时期的认识,感到每周看母亲吃得好就算尽孝了,自己也很满足。
5年前,我和原市纪委一位领导在一起,听他说家中父亲十几年卧床不起,是他妻子在精心照顾,妻子被栖霞市评为孝敬老人的典型。听后,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同年,又和老干部局的一位领导一起吃饭,他说晚会儿到。事后,我才知道,他是下班先回家,给老妈做好饭才出来聚餐的。这让我感到震撼。
见贤思齐,我更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孝顺,老人所需要的就是能和子女说说话,多待些时间,这比给她吃的穿的更重要。
母亲去世后,我的一位朋友,原在省水产厅任职后调任黄渤海渔政局局长的刘元林对我说:“妈不在了,家就散了。”我深有同感,母亲在的时候,回家我就感到自己还没长大,在她面前开玩笑,逗她开心。母亲去世快一年了,我仍没从忧伤中走出来,我最最遗憾的是没把时间合理分配给母亲。
清明快到了,写这篇文章悼念我的母亲,也希望天下的儿女在父母健在的时候多去看看他们,多陪陪父母比什么都重要。子女的官有多大、钱有多少,对父母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子女给予父母最好的报答,就是为他们付出自己的时间。
母亲去世的那天,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枚顶针,这是母亲用过几十年的东西。看到这枚顶针,我就想起家中困难的日子里,母亲用这枚顶针给子女不知缝补过多少衣服,如今顶针有一大半已经磨平了。我说,这个顶针我留着,想妈的时候好拿出来看看。本想在子女面前坚强点,但说完这话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赶紧夺门而出。现在,不论是梦中,还是生活中,母亲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母亲,您在天堂还好吗?能原谅我吗?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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