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人生长留香, 机关大院纪事

唐功文

岳父柳志光先生离我们而去已经一年多了。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这不是事实。每次回到岳家，一进门，总感觉他老人家还端坐在书房里，或浏览书报，或凝神挥毫。听到声音，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和我话着家常。及至醒悟过来，知道这只是幻觉，巨大的悲痛就会袭上心头，久久不能平复。1944年，柳志光先生和当时千千万万热血青年一样，为了抗日救国投身革命队伍。1948年从部队转到地方工作，从那时一直到建国后，较长时期从事的是党的理论教育工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先后担任过莱阳农校教务主任、中共莱阳地委宣传部、烟台地委宣传部理论教育科科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先后任中共招远县委副书记、山东省中医药学校党委副书记、烟台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常务副主席，所从事的工作都与理论教育有关。理论教育工作，贯穿了他大部分的革命工作生涯，而相伴他终生的，则是他始终孜孜不倦的书法艺术。他幼时即从父学习书法。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自己写得一手好字，课子也极严。柳志光从六七岁开始，就由父亲指导督促练习毛笔字，为了节省纸墨，特意将家里一张条几的背面涂成黑色，每天用毛笔蘸了调湿的白粉在上面写字，写满了，擦掉再写。一直到参加革命，这期间习书从未间断过。后来他特地将这张条几从家乡带了出来，珍藏至今。“文革”后期，柳志光先生在任招远县委副书记期间，曾遭受不白之冤，被停职审查两年。是自幼酷爱的书法帮助他度过了这难捱的两年。当时，除了应付无休止的审查，他闭门不出，潜心研习书法。听他讲述这段经历时，我仿佛看到他在隆冬时节呵墨挥毫，盛夏酷暑中挥汗习书。等到审查结束，终于被还以清白时，他的书法技艺已经更臻精熟。每逢回忆起这段经历，他总是说，这是他研习书法最专注、最有心得的两年。

1983年，柳志光先生从山东省中医药学校调回烟台市直机关，负责筹建烟台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几乎就在同时，他也负责筹建烟台市书法家协会。一身二任，忙碌的情景可想而知。我不记得他为家事、为子女的事情求过人，但为了书协的事情，他能无数次地找领导和有关方面求助，千方百计为书协争取人员编制、筹措经费。当年烟台市举办的几届艺术节，书画活动都是重头戏，他经常忙得几天都不回家。曾听他说过：书法，不是圈子里少数人的事，而是全社会的事，要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和认可，咱就得多出些力，多做些事。为了促进书法在全社会的普及，他和同道们常年在基层奔波。那时我到各县市区出差，经常能和岳父不期而遇，当时的宾馆多数没有空调，每每见到他和一班书法家们汗流浃背地挥毫泼墨，心中感叹：太辛苦了！还有一年冬天，天降大雪，他和几位书法家在乡间路上被困到半夜，多亏了当地村民救助才脱险。他还多次组织了烟台和兄弟市的书法交流，并与韩国、日本、新加坡等国家开展交流活动。这些活动促进了烟台整体书法水平的提高，也起到了宣传烟台的作用。

对于烟台书法界的同道，包括初习书法的爱好者，他都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素未谋面的书法爱好者造访，他总是热情接待，细心品评人家拿来的书法作品，提出中肯的意见。一次，我陪他观看烟台市几位中青年书法家的作品展，和一般人的走马观花不同，他拄着手杖，在每一幅书法作品面前都驻足细细观赏，一边看，一边和作者们交流。百多幅作品，他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他经常说，书法界的同道们一定要团结，大家在一起切磋交流，共同提高，就是不能互相贬损，贬低别人的人，首先是折损了自己的人品，这样的人，艺术上也好不到哪里。数十年来，烟台书法界团结向上的氛围一直为全社会称道，书法家们每每谈及，都对他十分感念。

多年来，岳父柳志光先生曾多次邀请书法大家来烟台讲学、交流，他也和这些名家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有一次，沈鹏先生偕夫人来家做客，我们都陪伴在侧，品茗叙话，相谈甚欢。沈先生兴之所至，展纸挥毫，写了两幅字。可是等送走沈先生夫妇，岳父即把这两幅字收了起来，对我们说，这次是烟台市书协举办讲习班，请沈先生来授课，这两幅字要拿到讲习班上做范本，不能据为己有。当代书法大家中，和岳父最为情深意笃的当属欧阳中石先生，中石先生对岳父一向以“兄”呼之。1997年，《柳志光书法》出版，中石先生为之作序，开篇即道：“于长者，有敬而畏者，有敬而欲远者。志光先生者，则是余敬而欲亲、欲近、欲与之游之长兄。”2002年，岳父岳母联袂出版伉俪书画作品集，依旧请中石先生作序。2006年，中石先生又为“柳志光魏筀筠伉俪书画藏品陈列馆”题写了馆名。书画名家韩庆生先生飘逸洒脱，卓尔不群，独与岳父惺惺相惜，莫逆于心。烟台籍的书画名家如孙其峰、权希军、邹振亚、邹德忠等先生都和岳父相交多年，情谊堪比手足，这些名家对烟台的书法事业都给予了很大帮助。日本的种谷扇舟、新加坡的潘受等书法大家也和岳父多有往还，潘受先生还为他出版的书法集题写过书名。

多年来，柳志光先生对于烟台书法事业的贡献广为大家称道，而他则认为，自己从书法事业中获益良多。在几部书法作品集的后记中，他不止一次说到，书法对他来说，须臾而不可离。他毕生热爱书法，将自己的生命与之融为一体。多年临池不辍，他不仅在艺术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峰，更通过研习书法修身养性，品德修养达到了至高的境界。他为人乐观、坦诚、宽容，对朋友，对同道，对家人都是如此。他总是觉得，各级领导、社会各界对自己的帮助和支持太多，书画界同道对自己抬爱太多，时时想着怎样回报。从早年出版的《柳志光书法楹联集》、《柳志光书法》，到近年来出版的《柳志光魏筀筠伉俪书画作品集》、六卷本《柳志光书法》、《柳志光魏筀筠伉俪书画作品选萃》，都是为了向社会汇报自己对书法艺术的研习和探索。即使晚年，只要是书法界开展的拥军、扶贫、助残、送文化下基层等公益活动，他都积极参加。2011年底，市政协书画联谊会组织了一次送文化下基层活动，承办方希望他能出席。并说：老人家年事已高，只要能来坐坐就行，不一定非要写字。时值隆冬，担心风寒，我未敢做主。回家一说，岳父当即应允。活动的当天下着雪，天寒地冻，岳父岳母一起出席，主办方特意为二老安排了一间休息室，可是他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来到大厅，和书画家们一起挥毫泼墨，令主办方喜出望外。直到2013年6月27日，岳父还出席了庆祝“神十”飞天成功的笔会。

多年来，对于慕名求字者，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虽然他的书房里张挂着中国书协和山东省书协规定的书法作品润格，但真正馈赠润笔的，少之又少。他对此也并不在意。总是说，人家喜欢、认可我的字，不要多计较。他更公开言明，凡是为自己求字而非营利，特别是离退休的老同志，尽可能有求必应，绝对分文不取。此举对同道影响颇大。所以他经常说，烟台的书法家们清贫，我有责任。

多年致力于书法事业，岳父柳志光先生结交了许多书画名家，也陆续有了一些收藏。他对这些藏品十分珍爱，一一登记造册，悉心保管，也经常和我们一起欣赏。但在他心中，从未将这些收藏当作私产。2006年，岳父岳母慨然将收藏的二百多幅名家字画悉数捐献给家乡栖霞市，在栖霞牟氏庄园内设立了“柳志光魏筀筠伉俪书画藏品陈列馆”。此举既体现了二老的高风亮节，也展示了子女们的豁达和无私。这些藏品中，有明清两代的名家书画，其余多是当代书画名家的作品，又以书法居多。由启功、沙孟海、费新我、沈鹏、欧阳中石、武中奇、张海等名家算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书协主席、副主席、理事的作品几乎都在其中。除了书画，岳父还捐献了他收藏的二十几方砚台，其中有一大方端砚十分名贵，还有一方汉代古砚，也极为少见。他对这次捐献活动和陈列馆的布置十分重视，我曾多次陪同他去栖霞查看馆舍的装修整理。陈列馆设在牟氏庄园内的两进院落，前后共六个展厅，除了陈列藏品和岳父母的书画作品，还特意用一个展厅陈列烟台市书法家们的作品。尽管栖霞市的领导同志一再表示，筹建陈列馆的全部费用由他们负责，岳父母还是拿出了自己的十多万元积蓄用于装裱字画、制作展柜等，确保如期开馆。2006年4月29日，捐赠和开馆仪式在栖霞举行，各级领导出席，书画名家云集，极一时之盛。

2013年是岳父八八米寿和参加革命工作七十周年，岳母率子女为他举办了庆祝活动，亲友们欢聚一堂，喜气洋洋。岳父过世之后，我们每每思念，就观看当时的录像，看着他神采奕奕致辞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难忍泪水。或许在旁人眼中，岳父享年八十有九，应该算得福寿双全，但在我们心中，还是觉得他走得太突然，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书法艺术的道路上，他还应该走得更远。岳父去世之后，我们见到了他在2011年就写下的遗嘱。在这篇遗嘱中，他回顾了自己参加革命工作和从事书法事业的历程，对身后的事情做了交代，对子女们一一叮咛。他还在遗嘱中深情回顾了他和岳母携手走过的幸福时光，叙述了岳母对他的精心照顾，朴实无华的文字，字字句句都饱含着真情。岳父用他的遗嘱，最后为我们上了人生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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