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东邪西毒》 □　吴　琼

我是个对做家务深恶痛绝的人。然而,很不幸,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半居家时间都要纠缠于洗衣做饭一日三餐,剩下的就是和顽劣淘气的小朋友斗智斗勇。

就像此刻,洗衣盆一溜排开在地,手机撑在眼前的台面上,淹没在泡沫中的双手使劲搓洗,耳朵里响起激越诡异的音乐声,以这样极不优雅的形式重温老电影《东邪西毒》,似乎太恶俗。然而接近中年的家庭主妇只能如此,要么以重复劳动为乐,要么以百般妥协中的一点反叛自得其乐。

一次次抬头低头,在搓洗中使劲睁眼瞅瞅小小屏幕上一双双魅惑的眼睛。其实是看不清楚的,大半靠听,幸而这电影的台词很少,旁白也是超级好听。这样一心二用的功力于我是修炼已久,基本能轻松驾驭。还记得小时候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只手往嘴里塞东西,一只手翻书,眼睛瞅着小说再不能移开。有一次在灶台前烧开水,一边摸着柴火往灶眼塞,一边看小说,一大锅水烧开蒸发完变成干锅还浑然不知,被歇工回家的家长一顿臭骂。如今自然没有了那么高的阅读热情,很多毛病还是改不了,开会刷屏浏览现代诗,做饭看电视剧,擦地听广播,自诩为在有趣的内容里排遣手边事务的无趣。

多年前读《射雕英雄传》就是这么偷偷摸摸地完成,因此效果甚微,几乎没有什么领会和感悟。基于《射雕英雄传》基本人物重新构建完成的电影《东邪西毒》多年前也看过,隔着许久浓厚的时间烟云的熏染再去重温,却有了诸多的感慨。

电影依然是王家卫独有的话语风格,浓郁的颓废迷离的氛围,被虚空肢解的故事架构,唯美的镜头画面和音乐,一以贯之的王氏关于孤独、空洞、等待、茫然、逃避这些生命终极命题的探讨。而这些命题的诠释在一群表现力极强的演员演绎下显得更为动人。

电影主演几乎每一位都是我们印象中特色鲜明的符号和记忆,烟火璀璨风华绝代的张国荣,冷漠外表和孤独内心相互浸透的欧阳锋；桃花媚眼的梁家辉,放逐多情醉生梦死却又不停逃离避世的黄药师；眉目深邃倜傥无比的梁朝伟,隐忍固执悲壮离世的盲武士；面容狡黠邪痞的张学友,简单执着敢于破规忠于自己的洪七；凌厉清俊的林青霞,人格分裂沉沦自欺迷茫无奈的慕容嫣、慕容燕、独孤求败；风情曼妙的张曼玉,负气嫁人怅惘蹉跎终生的嫂子……

一个个经典的演员演绎组合成一场让人迷幻的苍凉之剧。孤烟大漠,或者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其实都只是一张大幕,大幕之下,苦苦挣扎的每一颗鲜活内心的纹路才是让人无法破解的谜团。王家卫或者张爱玲,尽管他们选择了不一样的诠释表达手段,但某些时候,他们给予人异曲同工的感觉。

在王家卫的解读中,也许故事不需要连贯清晰。江湖亦是俗世烟火,世人难以避开的背叛、逃离、孤独、自卫、错失、纠结、遗忘、寻找、远方、价值、负气、倔强等等,这一切关于性格、行动和命运的交错渗透。

简单直白敢于表达敢于行动的洪七未必不是自负桀骜的欧阳锋想成为的那个人,然而不肯驯服低头的他终究错失于自己的执拗孤傲。为了遥不可及的外面世界,为了沙漠之外永无止境的沙漠,为了山的另一边绵延不尽的群山,为了自负自卫的性格,怅惘终生,也令深爱的女人终生蹉跎。

欧阳锋说,他“尤忌七数,是以命终”。影片中,看着洪七牵起骆驼,驼着自己的老婆逆风而行,远去闯荡江湖,他感叹,他是嫉妒洪七的,他曾经有过那样的机会,却被自己放弃。或许人的结局大半逃不过命数二字,他自知难逃七数,却放任洪七远行,晚年两人决斗,相拥而死。与其说他是终于“七数”,不如说是终于自身性格中难舍难弃的缺陷和定数。欧阳锋自幼丧双亲,由哥哥抚养成人,孤单存活,所以会敏感自尊,质疑自卫,很多时候行动会背叛内心,或者说他习惯用冷漠强硬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孤单脆弱。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形成于天生个性禀赋在际遇碰撞中的重塑。就算欧阳锋深知自己的死穴,嫉妒或者希冀成为洪七那样敢爱敢恨、敢于不问价值付出、也敢于为了目标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道路的人,但他不会低头,只会死磕到底。他说:“不想被人拒绝,就先拒绝别人”。同样的思维,不想受到伤害,就不要显露真心。然而,这样的拒绝和包藏,终究淬砺出一把孤独锋利的匕首,横行江湖,只留传奇,寻不到真心。

有故事说,有人想找到洋葱的心,于是一层层剥下去,泪流不止,不停地剥,直到剥尽才发现洋葱本没有心。

交付真心,被伤到鲜血淋漓,形如慕容嫣,最终只能辗转江湖,饮血自舐。

隐藏真心,冷硬自卫,伪装的面具戴久了也会沾染真实的气息,假作真时真亦假。或许欧阳锋自己也说不清是错失还是不想留,自负有时候只是低头的砝码不够。处处留情的黄药师终究难寻温情,隐逸于桃花岛,日日在和女子“桃花”同名的地方喝酒,企图用“醉生梦死”忘掉心中的念想,也说不清是想彻底遗忘还是永生不忘,保不准那一身邪气只是掩饰内心孤独的外衣。

还记得约莫五岁时,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在奶奶家门口玩耍,城里的姑姑托人捎来大包水果,小脚的奶奶颤巍巍分发给门口的孩子。直到最后收起包拿回家,我的手里都是空的。我返身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流泪,快到家时,才擦干眼泪,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四个姐姐,平常在父母的言谈中,虽然深刻地知道生女孩是一件可耻的事,但父母只是叹息命运不公,并没有减少对孩子的爱惜,所以我才并不知道自己是讨人嫌的。疼爱孩子也孝顺老人的父母及早教会了我们怜惜父母,我本能地选择了隐忍,不告诉他们自己所遭受的冷遇。也或许从那时起,隐隐约约明白这个世上会有很多人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那就不要俯首低眉再企图去靠近。隐忍才不会露出脆弱,自卫才不会受伤害,软弱的人都在抱团取暖,孤独的人心中一片蔚蓝。

一盆盆换洗下去,水终于由浊及清,这洗衣盆前的老电影,依旧散发着让人唏嘘沉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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