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住天爷磕八个响头”

温彩霞

1987年8月16日，距离恢复高考已经整整过去了10年。这一天，云淡风轻，气候宜人。甘州区小河二队，农户家的土坯房子一户接着一户，所谓的“四合院”鳞次栉比，每家都是一堵矮小的围墙，加上两扇木质的街门分隔着彼此。这些街门从东头数，第三家就是我家。

这一天在我家里，花甲之年的父亲面向上房，双膝跪在我家院子中间，老泪纵横，真真实实的“照住天爷磕了八个响头”，这是他为自己的承诺而践诺。那还是在半年前母亲去世后的家庭会议上，父亲当着亲戚朋友的面，承诺说：“如果我的丫头能考上张掖师范，则我代表祖上八代贫农照住天爷磕八个响头”！而今天，父亲用颤抖的手，高高地举起我那张张掖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八叩天地！顿时，父亲额头上起了大大的包。我哭了，哥哥也哭了，弟弟也哭了，我们抱在了一起，泣不成声！

我是懂父亲的。在我眼里，我的母亲是崇尚文化的，她支持我们上学学文化。我的父亲是崇尚力气的，他教我们学会了吃苦耐劳。我的母亲不重男，但我的父亲却是轻女的。听母亲说，当母亲生下他们的长子接连又生下我们姐妹三个后，父亲的脸就再也没有舒展过。所以，父亲其实想倾力培养的是他的长子——我的哥哥。他做梦也想收到我哥哥的录取通知书。然而，天不遂父愿。哥哥的出生错过了高考，高考还没恢复，我哥哥就高中毕业了。所以，我明白，父亲今天的泪是激动的泪，更是父亲遗憾的泪。其实，不只是父亲遗憾，就是当时那个不谙世事的我也感到非常遗憾。因为在我眼里，我们姊妹兄弟中，最有学习天赋，最优秀，最应该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人就是我哥哥。

如若怀疑我偏见，那就听我对我哥的经历进行赘述，听完后你一定会对他的命运扼腕叹息。我的哥哥出生在1955年，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出生在贫瘠土地上的他，吃得苦绝不亚于《平凡世界》中的孙少安。母亲曾说，60年挨饿时，哥哥差点饿死，是邻居给了几颗枣，才救下了哥哥的命。哥哥上学时，不仅要拾柴，拔草、采树叶喂猪，有时还要到大集体的地里干活，就这样半工半农上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可是成绩优异的他，由于没有恢复高考，就只能拿着高中毕业“文凭”回家务农。

说来也奇怪，就是这位没有上过大学的哥哥，他琴棋书画样样不落。他没进过书法班，但他的钢笔字、毛笔字是一流的。我们小河二队全队的人家过年贴的对联都是由哥哥写的，就连邻村的居民过年时都拿着红纸到我家请他写春联。更绝活的是他的音乐才能，他用三弦弹奏出的音乐，经常是茶余饭后如乡村的那一抹炊烟，袅娜多姿地穿过居民点，沁入左邻右舍的心脾。他用二胡演奏的《梁祝》《赛马》《二泉映月》《高山流水》，使我在幼小的时候就哼出了那些所有的曲谱。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哥哥是怎样调弦的，依稀记得，每每黄昏时，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三两下就把弦调好了，然后就开始奏出了一曲曲悠扬的旋律。每每这时，有好些队里的年轻人都在我家门口看着，我知道，他们是被音乐声吸引来了。那个时候的傍晚，由于有了我家的音乐，我们一个队的人都感到生活不寂寞，只要闲下来，乡亲们就聚集在我家院子里听哥哥拉二胡，每每都是夜深了才离去。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哥哥，却生不逢时，没有赶上高考这个公平公正的竞争平台，使他高中毕业后就进入了生产队。入了生产队的他，除了下地干活，偶尔还有当个民办教师之类的机会，但这个机会毕竟不是高考这么客观、公正，老实巴交的父亲，只知道凭力气吃饭，不知道为哥哥争取机会。几次民办教师机会，都与哥哥无缘。

试想一下，如若赶上高考，哥哥考试肯定技压群雄。所以，人啊，正如有人说的：在西藏，再努力也烧不开一壶水。没有了高考这个平台，哥哥永远也没有收到任何的录取通知书，也永远没有走上工作岗位。

在那个时兴儿子接老子班，工人顶替工人的时代，作为世代农民的我家，改革的春风刹那间吹入了我们这个寻常百姓家，我的父亲如何能不老泪纵横呢？诚然，我们全家流过幸福的泪，激动的泪之后，我的那张录取通知书，足足使我们那个家的幸福洋溢了很久，很久。

一张录取通知书，不知给我们家带来了多少正能量！当铁匠的父亲不顾花甲之年，一年中，镰刀、锄头、铲子、菜刀，产量创历史最高，当然，我家的经济收入也创历史新高。

我的录取通知书，父亲的老泪，都成了学业成绩原本就不错的弟弟奋发图强的动力，1988年8月14日，他也以优异的中考成绩，博得了一张张掖师范的录取通知书。这一次，重男轻女的父亲没有了老泪，他显然理性了许多。但他知道，由于老天的眷顾，他的次子考上学了，他忽然觉得，他是个有福之人。他那张嫌丫头生的多的脸终于舒展了，脸上的幸福和喜悦终究没有掩藏住，这次他是真的笑了，我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的笑。次子的“金榜题名”也宽慰了他的心，稍微弥补了些他对长子的遗憾。“照住天爷磕八个响头”，他依旧兑现了承诺。和上一次不同的是，他嘴里念念有词，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邓小平。我知道，他是明白了，幸福来敲我们家的门，是因为国家政策好了。这些昔日王孙贵族才有的喜悦，普通百姓也有权享受了。

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使父亲精神得到了很大慰藉。改革的春风彻彻底底地沐浴到了我的父亲，我的家！也极大地提升了我们全家人的幸福指数。从此，我们家收入开始盈余，将土坯四合院修成了一砖到顶的瓦房，我们家人人都有了自行车，我们这些孩子平时也能穿到新衣服了……

如今，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国家的义务教育、两免一补、免费早餐、农村医保……看到这些，我的父母在九泉之下心里一定都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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