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母亲经历很坎坷。

外祖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读书人,口碑极佳。在母亲的记忆里,他一表人才,为人和善、谦逊,颇有风度。很少在家,总是很忙碌。即使在家,也是忙着接待来访朋友。因为无暇打点,祖上留下的产业日渐萧条,外祖母对此颇有怨言。后来才知道,外祖父是共产党员,利用乡绅身份便利从事地下工作。

小时候,母亲乖巧、聪明、美丽,深得外祖父宠爱。外祖父常从外地买回漂亮衣服和五颜六色的头花,把母亲打扮得像个公主。商河县城解放后,外祖父地下党的身份公开,并随大部队南下,在解放上海战役中光荣牺牲。母亲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随之告终。外祖母重男轻女,硬把酷爱学习、成绩优异的母亲从学校拽回家。

母亲很能干。一个人挣工分养活全家,供两个舅舅上学。17岁母亲便当上了公社的副社长、妇女主任。加上烈士遗孤的身份,深得组织信任,是重点培养对象。可外祖母认为抛头露面不是闺女家的本分,百般阻挠母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甚至把母亲锁到屋里。适逢淄博矿务局到公社招工,母亲便赌气报名成了一名工人。从平原到矿山,母亲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很快便掌握了车工工艺技术,深得师傅喜爱,也赢得了众多的追求者。可母亲谨遵外祖母教诲,“找老乡,放心”。1962年春天,母亲嫁给了老实忠厚的父亲。

母亲是我们家的功臣。

1963年春天,哥哥出生了。还沉浸在初为人母喜悦中的母亲,一纸通知,被下放回了农村。当时母亲正休产假,下放并不符合政策。可是,由于哥哥尚在襁褓中,家境也可以,母亲便没多理会。后来,我和弟弟相继出生,没有城镇户口,没有供粮本。只好从黑市上买高价粮,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养活五口之家,生活陷入了困境。

“妈妈,他们骂我‘黑人\’。”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区,我们兄妹三人倍受小伙伴的歧视,我经常跑回家向母亲哭诉,母亲也跟着掉泪。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吃饭穿衣,日用物品都按计划凭票证购买,城镇户口意味着能吃饱,能穿暖,还能吃肉、吃蛋。并且有机会当工人,能当工人就有了铁饭碗。嫁给工人是多少如花似玉的农村姑娘的梦想。我们当时虽住在矿区的宿舍,但其实就是农民,因此很受歧视。

母亲是非常要强、好面子的人,可为了我们兄妹不再受歧视,成为城里人,将来可以当工人,母亲舍去自尊,带上干粮,步行二十多里路,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上访。一次、二次……没有人理会一个面黄肌瘦、愁苦绝望的母亲的申诉!她还要早出晚归干临时工,都是一些又苦又累工人们不愿做的工作。为此,母亲患了严重的胃溃疡、贫血、血小板减少等症。

上世纪70年代初,一个雪后的早晨,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路上积雪没过脚踝。母亲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跌了多少跟头,终于走进了信访办公室。室内,炉火正旺,几个工作人员正围在炉边烤火取暖,快冻僵了的母亲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禁悲楚万分,放声大哭。绝望的哭声吓坏了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也惊动了主要领导。母亲终于获得了一次申诉的机会。当时的企业实行军管,那位领导好像是部队派来的军代表,听说母亲是烈士子女,马上批示,特事特办,尽快恢复母亲的工作,户口问题也随之解决。我们兄妹欢呼雀跃,终于成了城里人。

一件推诿扯皮了许多年的事情因了一场痛哭就解决了,每每回忆起此事,母亲常唏嘘不已,直后悔自己哭晚了。可我知道,失去工作,对事业心极强的母亲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生活上的困顿又如雪上加霜!母亲心中的委屈、痛苦无处诉说,她只能用哭声来倾诉命运的不公和自己的无奈。也许是那段痛苦的经历让母亲深刻体会到了弱者的无助。因此,她特别同情有困难的邻居,还有那些带着孩子讨饭的乡下女人,经常周济乡下的亲戚,其实我们也不富裕。她还经常帮邻居做棉衣,织毛衣,照看孩子……母亲为自己能帮助别人做事情感到快乐。

母亲非常珍惜失而复得、来之不易的工作岗位。因工作出色,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她常告诫我们:有工作干是幸福的,要努力工作,出色完成任务。

母亲退休后,一直没闲着,看大了侄子,又帮我带女儿。我们兄妹三人是老人的骄傲,她以我们为荣。因为我们没有辜负老人的教导,老实做人,认真做事。

母亲是给了我生命的人,也是唯一爱我不求回报的人,欢乐着我的欢乐,痛苦着我的痛苦。母爱深深,人间大爱。我知道,再怎么做也不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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