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幕后的角色

一

前几年，我们青山村家家户户种植砂糖桔，富了起来。每天做完活路，吃饱喝足之后，年轻人不是猫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吆三喝四打牌、搓麻将，赌小钱。这种日子，像天天吃肥猪肉，腻歪了。

县里下派驻村的“第一书记”找到我，说：“云妹子，看来，我们村也要文化脱贫啊！先组织个文艺队吧，你来牵头。”

上高中时，我就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我编导和主演的节目，参加每年的校园艺术节、两年一届的县中学生文艺会演，都夺头魁。组织村文艺队，不过是小菜一碟！我立刻招兵买马，拉起队伍，当起团长——我嫌“文艺队”这个牌子老土，土得掉渣，就打起“青山农民艺术团”的旗号，还请来县文化馆的辅导老师到村里办演员培训班。

你还别说，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团员们虽然还显得先天不足，但也能华丽登场，表演些舞蹈、三句半、渔鼓、小品节目。一年后，青山农民艺术团就像模像样了，成了县里农村业余文艺团队的一面旗帜。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都来采访，我的光辉形象也上了报纸和电视，夸我是“文化脱贫的领头雁，一朵开在山村文艺舞台的映山红”。

当然啦，牛皮不是吹的。当初，文化馆的辅导老师都说我是天生演戏的好料子呢！凭着爹妈给的靓脸蛋、好身材、金嗓子，练得很不错的“唱、念、做、打”四项戏曲基本功，我当之无愧地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在报纸和电视上一露脸，就成了百里山乡当红的“明星”啦！

二

在团里，大家最瞧不起的人是高飞良。我给他起了个诨名叫“高肥亮”。他姓高，身材却肥而不高，倒是有个刺眼的亮——小时候掏鸟窝，跌落树下，额角撞出一块疤痕，至今还闪闪发光。高肥亮天生一副鸭公嗓，唱歌黄腔跑调，上台像个死木蔸，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所以连演个跑龙套的角色也摊不上。有一回，演路人甲的演员病了，他才被我派上去临时救场。就这么个连台词都没一句的角色，竟让他激动得额角的疤痕格外闪亮。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他只是个幕后角色，端茶送水，扛道具，挂布景，一任杂活、重活、脏活，谁都可以支使他。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当初之所以同意他进团，就是想要个身强力壮的“杂役”。所以，演出时，派给他的任务就是巡巡场子，维持秩序。他呢，老实疙瘩一个，干得挺来味的。让我有些过意不去的是，每次演出，当我候台时，他夏天给我打扇扇凉，冬天为我送上热水袋。我的闺蜜“花喜鹊”说：“云姐，当心他爱上你哦！”啊呸，他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高肥亮给我提鞋，我还嫌他不够资格呢！

那回，在邻村演出后回到我们村里，已是半夜时分。我走在长长的村巷里，隐隐约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朦胧的夜色中，闪动着一条身影。我快走，他也快走，我放慢脚步，他也放慢脚步。这人显然图谋不轨！我捡起一颗鸽子蛋大的石子，放飞镖似的打去，正好打个正着。他“呀”地叫出声来：“我……我是高飞良！”活该！这回有好果子吃了吧？还敢跟踪你姑奶奶！见我气势汹汹，像古装戏的刀马旦摆开架势，高肥亮连忙说道：“别别……别误会，我是怕你遇上坏人，在暗中保护你的……”

也许事情真的如此。不过，对高肥亮这个“护花使者”，我倒是存了戒心——不是说癞蛤蟆总想吃天鹅肉吗？

三

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偏偏让我遇上了！那是在一个小圩镇演出结束后的晚上——

卸完妆，收拾了行头道具之后，团里的人都被招待到大排档吃夜宵去了。我的肠胃不大舒服，不想吃，坐在后台的化妆室里休息。随着“砰”的一声震响，门被人用力推开了，接着闯进来三个满嘴喷着酒气的牛鬼仔。

一个满脸痘疤的家伙拧了我的脸蛋一把，顺势把我搂在胸前，“阿妹，一个人在这里不寂寞吗？阿哥陪你玩玩……”我挣扎着，尖叫着。另外两个混蛋在一旁淫笑着，浪言浪语，不堪入耳。

“啊呀呀呀！——”危急时刻，高肥亮冲进来了。他像戏曲里的猛张飞一样瞠目怒吼，旋即如同暴怒的狮子，扑向痘疤脸，将他推了个仰面八叉。另外两个混蛋愣怔了一下，嗖地掏出跳刀，围住高肥亮。高肥亮护着我，面无惧色。一番打斗，终归寡不敌众，他身上被刺了两刀，血流如注。多亏团里的人及时赶到，擒住歹徒，送到派出所去。后来才知道，这三人是当地的“村霸”团伙。

高肥亮住进了医院。我带上一网兜营养品，和花喜鹊去看望他。他躺在病床上，一见到我，额角的疤痕就发亮了，眼睛也放光了，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我赶紧按住他，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哈哈，上出戏你俩演的是《英雄救美》，下出戏该演《天仙配》了吧？”花喜鹊一脸的坏笑。

我羞得耳热脸烫——该死的花喜鹊，开玩笑也不分个场合！

“莫……莫‘水’我好咩？”高肥亮憨憨地对花喜鹊说，“人家云妹子是当红的主角，我连配角也算不上。什么‘英雄救美’啊！其实呢，那晚上的事要是让你遇着，我……也会豁出命来相救的。”

四

眨眼之间，到了猪年的正月十五，我们应邀到附近一个村庄演出，当晚的主打剧目是桂剧《柜中缘》。

戏台是清朝光绪年间的古建筑，高约3米。台下的混凝土大晒坪，坐满了黑压压的观众。开台锣鼓响过，演员登场了。可是，戏上演了好几分钟，还是抓不住观众的心，满场子闹哄哄的。演员压不了台啊！该轮到我上场了，看我的吧！

我饰演的是岳飞之子岳雷。剧情大致是这样的：岳元帅风波亭被害，奸臣秦桧欲斩草除根，追杀岳公子。岳雷落难潜逃，为躲避追兵，闯入民女玉莲家中。玉莲敬重岳雷是忠良之后，将他藏在柜子里，骗过追兵。后来，两人成就了一段姻缘。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骤然停息，我在幕侧叫板：“苦哇！——”亮嗓开唱：“避追兵披星月急步荒郊……”唱得悲愤、激昂，穿云裂帛，一下子就镇住了台下的嘈杂声浪。接着，在“急急风”的打击乐中倒步而出，扫腿探海，旋转，圆场，亮相。顿时，观众掌声雷动，喝彩声如潮拍岸。我很是得意。随着紧锣密鼓，我提腿侧跳，一连串旋子……掌声和喝彩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哈，爽！爽！爽啊！我索性再亮一招：后空翻——一个、两个、三个……一时尽兴，竟不知打了多少翻，连司鼓的师傅也只好由着我的性子，配合着下鼓点。我待要收住脚跟，已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扑向台口。妈呀！霎时间，恍若腾云驾雾，朝台下坠落，而且，是倒栽葱！观众们一片惊叫。说时迟，那时快，在台下巡场维持秩序的高肥亮扎稳马步，撑开双手，稳稳地将我的双肩一托，轻声说道：“莫怕！上去！——”用力把我推到台上。凭借平日里练就的底功，我立马定神运气，借高肥亮助我的力量弹起，一个空翻，重新立于台上。紧接着，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亮相，更显得岳雷公子武艺超群，英姿勃发。这一招一式，竟然衔接得天衣无缝！

“哇！好身手！”“好功夫！”“啊呀呀，厉害，厉害！” ……台下，又是掌声如雷，喝彩如潮。而我，已是冷汗淋漓，后心透凉。（至今想起，还惊魂缈缈，十分后怕。）演出结束后，我一连三次谢幕，观众依然不肯散去，有节奏的掌声，直拍得我双眼潮热。有几个妹仔和后生哥，不知从哪里采来几束野菊花，恭恭敬敬地献给我。啊，这就是主角的荣耀？我瞅见高肥亮站在台下的人群中，也在使劲为我鼓掌，咧着大嘴，摇头晃脑，憨憨地笑。他额角的疤痕，映着月光，一闪一闪地发亮。

泪奔！泪奔！我再也忍不住了，飞步跳到台下，将搂着的野菊花揣到高肥亮怀里，朝他肉嘟嘟的胖脸印上一个热吻。这一刻，我听到“花喜鹊”叫喳喳地起哄：“好好好！再吻一个，再吻一个！”高肥亮摸着脸颊，尴尬地嚷着：“别……别别……”——唉，这天字第一号的憨货！

我这个“走红”的“主角”，就这样爱上了连配角也当不上的幕后角色高肥亮。后来，在《柳州晚报》的本专栏看了篇《花姨的婚事》，花姨说：嫁给肥壮的男人，有安全感。这，更坚定了我对高肥亮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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