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哲学先贤足迹

□（郭发仔）

成都东行百余里，进入金堂县内。山头密集，软趴趴地卧着，如同夏日屋檐下假寐的犬。沿着山脚蜿蜒而行，山体变得迂回婉转，草木葱郁。跨过江桥，山水间渐见烟火，这里便是五凤溪古镇。

古镇位于沱江之畔，境内五山屈曲，尖峰拔列，若冲霄之凤，名之为金凤、青凤、玉凤、白凤、小凤。五凤溪自古乃商贾云集之地，是辗转商客的重要码头，民间有“五凤溪一张帆，要装成都半城盐；五凤溪一摇桨，要装成都半城糖”的说法。后因战乱等，古镇寥落于山水间，“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安守青山绿水的自在与怡然。

步入小镇，蓝天之下，溪水潺潺，亭台静立，青葱草色之下，鲜花灼灼，宛若世外桃源。古镇依山而建，因势起意，寄水通灵。信步其中，看青山隐隐，听绿水迢迢，心中颇得东晋陶渊明“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之真意。抿一口茶，细品老街上的慢时光，任无羁思绪在诗文篆隶的古香气韵中回旋，又见庄子般的悠然散淡与理性随意。

五凤溪古镇是中国现代著名哲学家贺麟成都的故乡，因为贺麟，五凤溪成了全世界知名的中国哲学村、中国哲学小镇，常年有热爱哲学、追求智慧的学子来此思慕先贤。

贺麟，中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和翻译家，被誉为“东方黑格尔”。“存在即合理。”“世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这些睿智的句子，是黑格尔说的，却是贺麟广为传播到华夏神州的。因此，来到五凤溪古镇，人们首先要去的就是贺麟故居。

古镇向西南两三里，一个山包横卧，偶尔树木葳蕤，拐过山包，一块“锄经种德”的牌子赫然入目。下了斜坡，是一个宽阔的场坝。地面铺满方形的水泥地砖，夏日的杂草，从缝隙里钻出来，一地的长势。场坝尽头，“中国哲学村”几个大字矗立，足有十来米高。手写字体，笔画沉稳而厚重，有哲学的孤冷和思维的缠绕，既与路口的招牌在空间上对立，又与之有逻辑解释上的统一。

这便是贺麟故居所在。

穿过一座木制廊桥，两旁高大的樟树遮天蔽日，潮湿而阴凉的空气中有暗香袭来。踩着长满青苔的石梯而上，一抬头，便见一座古老的院子。院门仍是木制的，历经沧桑后成了带有古意的褐色。门楣之上有一匾额，上有篆书“心园”二字，左右各有一联：“九龙腾跃麟学中西汇源；五凤和鸣贺氏诗书传家。”

贺麟是中国现代新儒学早期代表人物，1902年生于金堂县五凤乡，1919年离开家乡在清华大学堂求学，师从梁启超、吴宓、梁漱溟等，后赴美国、德国等地留学，1931年回国后，对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思想做了新的开掘和阐发。他创立了新心学，认为“不可离心而言物”，需用“心”融汇中西，儒化西学。新心学，被认为是中国的陆王心学与西方的新黑格尔主义相结合的产物，贺麟也因此被称为“在中西之间点燃思想火焰”的人，奠定了贺麟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上乃至世界哲学史上的不朽地位。

读罢贺麟简介，心中激越不已，“心园”二字的哲理，也全在心上了。

贺麟故居是典型的清代川西民居四合院，土墙青瓦，三重四合，以土木结构为主，建地风水考究，布局中规中矩。站在院中环顾，仿佛置身百年前一个殷实的诗书大家庭：贺氏族人手捧诗书，于木格窗前诵读有声；有人穿梭于门廊之内，为商为官行色匆匆；丫鬟佣人或荷锄而归，或端茶递水，或燃煮饮食……这是清代富人之家的常见情景。想不到的是，大哲学家贺麟竟于富商之家脱颖而出，成为一代先哲。

院落正屋堂中摆放一尊铜制贺麟头像。贺先生面容宽厚，棱角中透出一股硬朗之气。他目光如炬，斜视前方，似乎有悟出心性之学的时代价值后的透彻与喜极。

纪念馆右边是“五凤溪家风文化学院”开辟的“五凤溪家风讲坛”。屋内桌椅井然，讲坛上有一铺了印花靛蓝桌布的讲台，台后一张镂空雕花太师椅，如同一位满腹经纶的老者，对着端坐的学子，叙说这个家族自南北朝始的朴实德行与守正风范。

家风是一个族群兴旺的精神脊梁，诗书传家是贺氏一脉生生不息、代代辉煌的立世法宝。从陈列室中的《贺氏家规》上可知，贺氏家规极严，就连经商行为都做了严格要求：勤俭为黄金之本，诗书乃丹桂之根。对于读书，更是三令五申，强调读书为第一要事，对子弟实行奖罚分明的助学金制度。贺氏先人中不乏进士、举人、秀才，贺麟曾祖父贺道四捐建当地的安凤桥、兴建凤仪书院，祖父贺学从也办学校，施医药；父亲贺明真是当地的教育官员，兴办了龙王庙小学。贺氏一脉家世不算显赫，但家教守正，无论为官经商，还是耕作桑麻，都过得风生水起，绘声绘色。以先祖创下的厚实家业，贺氏一族完全可以在大都市内购置豪宅，消受灯红酒绿的上层生活。但诗书传家、明德继世的家风传统，却让这个家族偏居小镇一隅，在层峦叠嶂、交通不便的五凤溪沉淀。没有太多世俗的纷扰，这个家族有了自由思考的空间。由是观之，贺麟出类拔萃，并非偶然。

穿过一扇侧门，后面又是一个四合院，大院中间分别是堂屋、祠堂，两边是住房。房屋之间有回廊相接，大院角落处有花卉草木盆栽。整个院落通透光亮，意趣盎然。可以想见，童年的贺麟在这般院落中，得到了自然的和人文的丰厚滋润。若逢春秋雨水，在回廊中凭栏，掩卷而思，看屋檐上的雨水在青石板上嘀嗒成诵，雨水中的花草摇曳生姿，那是何等的惬意！

穿过回廊，依次造访贺麟先生的出生地、书房、婚房等。婚房内，古老的雕花床犹在，硬实的框架似乎当年红烛摇曳下伉俪情深的剪影。贺麟夫人黄人道，当年北师大教师，北京曲社成员。照片上的贺夫人端庄贤淑，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蕴香斋，是贺麟先生的书房，也是他自幼一心向儒的地方。书斋不大，夹在粮仓与住房间，僻静，幽深。书房的背后是一个四合的天井，中央有一方形大石槽，水满半缸，一枝碧绿的睡莲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天光云影落下来，让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多了一些生命的气息。一棵樟树傲然而立，略带湿润的空气中，萦绕着香樟的味道。无疑，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在没有杂乱之声的空间里，贺麟先生可以吟诵诗书，与先贤对话；乏了，可以行至天井，用香樟之气提神醒脑，看飞鸟落在水槽边上，看睡莲醒来初妆的模样。

读书需要心境，心境源于对自然的理解。贺麟文章中写道：“我们与大自然接近时，我们精神上感到潇洒超脱。当我们回到老家时，我们心理上感到一种安顿归宿。”显然，贺麟自幼就茫茫宇宙，人之心性置于何种地位？贺麟先生在这偏安一隅的山野，博览先贤群书，遍读儒家经典，领悟了心性与大自然之间潜藏的秘密，为他日后引西学入儒，开创“新心学”，奠定了扎实基础。

场坝之上，“中国哲学村”几个字依旧沉稳而厚重。落日余晖中，我爬上斜坡，回望隐蔽在青葱翠黛中的老屋，如同见到了当年离家求学的贺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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