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爱吃够不着的草□ 凌仕江

羊爱吃够不着的草□凌仕江

你喜欢和羊在一起吗？

我听见你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喜欢。

可是你没有亲近羊的机会，同大多数城里孩子一样，你只在电视或书本上见过喜羊羊与灰太狼。喜羊羊毕竟是离我们生活现实有距离的产物，是高科技制造的一个虚拟的电视玩偶，据说喜欢那家伙的人比喜欢灰太狼的更多。真正的羊长得什么样儿呢？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羊有胡子吗？下雨天羊穿鞋子吗？……所有关于羊的答案，可能你都只能凭感觉想象了。当然，能够充分发挥想象，不是一件坏事。但有时，我们不能脱离生活情感凭空想象，尤其之于一只羊的真实生活。

没错，羊，看上去的确很温顺很可爱，抚摸它头上的一对角，比天线宝宝还要温柔。可是在你伸手欲抚摸那羊角的时候，弄不好羊就会不顾一切地把你顶翻在地。你一定很尴尬、委屈、流泪。

羊为什么会用头角顶你呢？

因为你从没给羊喂过食，你从来都不是羊的小主人，更不懂羊的小性子。

曾经，我家养了几只羊，清一色的黑。这种“黑”，不同于北方草原或内蒙西林格乐羊的强大阵容与丰富色系，在川南浅丘地带，它们看上去犹如失散的姐妹，东边的草地上站着几只瘦骨嶙峋的，西边的山坡上躺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肥羊。山沟沟里，一只怀孕的老母羊带着三两只小羊羔，跪在绵绵烟雨里，张望天空。在它们眼里，看不到什么是辽阔，也看不到什么是远方，只有幽闭的丘陵、山包、竹林、树桩、河沟、小路、人家。记忆里，它们身上的黑，隆重得化不开，如同我写作业时，不听使唤的笔管滴落在白纸上的墨水，沉浸在没完没了的惆怅之中。

在黑夜里，我也曾想起小羊羔浑身的毛在阳光下黑得闪光发亮。十月之后的夜，不太冷，也不够黑，那些闪光的想象擦亮了冬日的翅膀，给内心送来了一束温暖的光芒。这是源于它刚从母体落地，我母亲就用一块柔软的抹布在它身上擦拭了清油，一遍又一遍。在黑夜的B面，母羊发出有些低沉和粗糙的声音抗议母亲的举动。小羊羔也跟着母羊发出极不情愿的呼喊声。母羊的声音，听上去像手术台上的高龄产妇在急促地呻吟，而小羊羔的声音则像卡带呼吸结巴。母羊一面翻着白眼直视母亲，一面在小羊羔身上不停地舔来嗅去，直到把小羊羔身上凌乱的毛舔得顺顺当当，光光滑滑，小羊羔在大地上就有了简单的蹦跳动作，像一个孩子乱七八糟涂在黑板上那歪歪斜斜的音符。

山风吹过，树梢响动，山雨欲来，丘陵暗淡，忽然就听见小羊羔如婴孩般甜美脆啼的声音，拂过芦苇，划破山沟的清寂。

在乡间的动物世界里，羊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之一。

这从它们觅食的细节上不难得以见证。它们低头吃草的样子，看上去并不盲目，而是一边吃，一边有选择地锁定目标。它们觅食的过程，有个试探性的动作，就是用鼻尖先发出声响，这种声响其实是对脏物的一种排斥，比如尘埃、狗屎、牛粪、蛇皮、毒草、死耗子、农药等，这一现象既反映出羊与生俱来的高度洁癖，同时也能够判断出羊有喜新厌旧的脾性。

那时，晨曦微露，我常常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羊从屋角牵到山坡上，就地抱一块石头将绳桩用力地钉在泥土里；若是遇到周围泥少石多，便将绳桩拴在树杈上。为防止偷羊者，到了中午时候，母亲会叮嘱我去山坡看看羊。

有一回，羊的表现着实把我惊呆了。

那片紧挨着岩边边的青草地，是村子里所有家畜动物未曾涉足的领地。一般的放羊人家都不愿把羊牵到这里，生怕羊发生意外，老人们传说在我还没降临这个村子的时候，那个地方吊死过许许多的羊，平时母亲绝不允许我这样干。但一想到那片长久从未被动物开垦过的青草地，我就想让我家的羊去好好打个牙祭。于是背着母亲悄悄地把羊送到那个地方。阳光高照，有蜻蜓在头顶乱飞，我站得远远地，躲在树下，看见那只双眼皮的羊，坐立不安地朝着岩边边东张西望，仿佛一个男孩看见悬崖边的野玫瑰，时而跳起身挣扎几下。其他羊也耸拉着脑袋，一个个吃饱了青草，打着饱嗝，眼睛半睁半醒的样子。我悄悄地走近它们，趴在地上，沿着双眼皮羊的目光，将头伸向岩那边，原来那儿有一丛炫目的灯笼草，青葱葱、绿油油，叶片肥而厚。奇怪，羊脚下到处都是灯笼草，怎么近的不吃非得想着远的呀？

而且冒着生死危险。

那一刻，羊在我心里真的有些傻傻的样子，近处的灯笼草被它们蹂躏成了一片废墟。面对自己的那片天地，它们只顾甩甩头，很不满足的样儿。羊们心照不宣地凝视着岩边那一株摇曳的灯笼草，高岩下面全是荆条与乱石，还有长满刺的山泡泡。突然发现主人来了，它们就恢复不动声色的样，好像什么心事都不曾有过。

若不是我出现得及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狠狠地揪着双眼皮羊的胡子，领着它们转场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双眼皮羊拼命地回头，迟疑地停滞不前。其它几只喜笑颜开的羊却落井下石地冲在了双眼皮羊的前面。这个画面在我多年后看清了一个事实：每一只羊生命里都有一颗舍近求远的心。同人一样，羊都有认不清自己的时候。这一切，我不知是羊跟着人学的，还是人跟着羊学的？作为主人家看来，羊的这种自私行为，真是太不厚道了，说它们贪婪也好，勇敢也罢，总之，容易得来的它们反而不懂珍惜，够不着的却成了它们的渴望。

原本，很想在下雨天，给羊穿一件雨衣，或者替羊做一双雨鞋，生怕雨水弄脏了它们油亮的外衣，更担心它们沾水带泥的脚，踩乱了屋檐下干净的坝子，可母亲总捂着嘴笑我多情，说你这样只会让羊长不大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动物也不例外，既然命运在这里安营扎寨，就应该接受这里的一切。母亲的话好比生活的土特产，即便是对一只羊的生活意见，也总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后来，我再也不必同情它们挨母亲揍了。

羊被揍得最惨的一次，是包谷收成最好的那年夏天。屋子里的包谷棒堆成了山尖尖，我们成天都守着包谷忙个不停，有时忙得连羊都懒得放到山上去，一根根粗壮的包谷棒子从我们的手心变成一把把包谷米米，一人一天至少得抹（ma）三大箩筐包谷籽，坝子里晒满了金黄的包谷米米，我们的手板心疼痛得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黄一块，还得不停地赶在好天气里抹包谷，当麻雀一窝蜂地占据坝子的时候，羊不知何时挣脱缰绳，冲了进来，拉屎又拉尿，它们的添乱并不是为了吃坝子里的包谷米米，而是爬上坝子中间的木架子，偷吃母亲为过年储备爆米花而挑选的最长最大的蓄着胡须的包谷棒子。情急之下，母亲顺手从黄瓜栅栏里抽起一根青竹杆，只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吆喝了一声——糟践！

羊儿们咩咩咩地把魂都叫落一地。

(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十余部，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奖，作品入选大学、中学语文教材，以及高、中考试卷，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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