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击贼书生梦——自古文人都咏广系列·陆游

刘乾辉

中国人了解陆游，一般是读了他临终前的《示儿》诗以及诗人与表妹凄婉的爱情故事开始的。

广元人认知陆游，选择的时间窗应是宋孝宗乾道八年。那一年，诗人从初春到孟冬，短短八个月，先后四次途经广元，留下诗篇30余首。抗金杀敌，书生之梦。让这一梦想照进现实的唯一时间，就是1172年。

那一年，陆游四十八岁。此前、此后，诗人的抗金梦，停留在纸上，仅仅是一腔热血而已。亲临前线，乾道八年，1172年，令陆游终生难忘。

1172年，在陆游的人生中，是浓墨重彩的一年。这一年，诗人的报国之志，书写在广元的山山水水之间。

1

蜀北山川，驿铺关隘、栈道危桥，让陆游的抗金之旅充满诗意。

“我行春未动，原野今无花”（《鼓楼铺醉歌》），诗人受抗金主战派将领、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出任宣抚使署干办公事兼检法官。早春二月，陆游从夔州通判任上，抛妻别子，“匆匆出门去，裘马不复华”（《鼓楼铺醉歌》），奔向抗金前线——南郑。

“地荒多牧卒，往往闻芦笳”（《鼓楼铺醉歌》），鼓楼铺在今苍溪县鸳溪镇镜内，八百多年前，诗人首次来到这里时，看见地摞荒了，听见的是芦笳声声。其实，心中有梦想，一路奔走也是愉快的。“一春客路厌风埃，小雨山行亦乐哉。危栈巧依青嶂出，飞花并下绿岩来”（《嘉川铺遇小雨景物尤奇》）。建在悬崖峭壁上的栈道，不但阻挡不了诗人前行的脚步，在陆游眼中，绽放的野花在细雨丝丝中，绿意盎然。

三月底，诗人到达南郑。陆游作《平戎策》，提出收复中原，必先攻占长安；欲图长安，必先取陇右；积聚粮草，训练士兵，有战机则进攻，无机会则固守。此策，与诸葛孔明北伐中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年深秋，陆游从南郑出发，到阆州干办公事。现今广元城区至朝天七盘关这段道路，在南宋初叶，栈道由于年久失修，几乎断绝通行（陆游经此十多年后，南宋朝廷才对陆路和嘉陵水道进行大规模维修）。“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太息.宿青山铺作二首》），“马经断栈危无路，风掠枯茆飒有声”（《自阆复还汉中次益昌》）。在万叶千声皆是恨的秋天，行走之路又困难重重，因为梦想，破驿断栈根本不算绊脚石，诗人是“飘然醉袖怒人扶，个里何曾有畏途”（《风雨中过龙门阁》）。

初春的飞花，暮秋的枯茆，陪伴陆游走过苍溪、昭化、利州、朝天。

2

陆游两三岁时，靖康之变发生，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掳去。宋徽宗第九子赵构，定都杭州，建立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高宗赵构，只想议和。

诗人辗转剑门蜀道，为的是上马杀贼，收复中原。为了能杀贼，诗人在接到邀请后，匆忙赶往南郑。夜宿鼓楼铺时，梦见小儿子撒娇，扯着鬓发，嚷着要爸爸回家。“四方丈夫志，行矣勿咨嗟”（《鼓楼铺醉歌》），陆游没有儿女情长，毅然奔向“铁马秋风大散关”。此时的诗人，豪气干云。

“堪笑书生轻性命，每逢险处更徘徊”（《嘉川铺遇小雨景物尤奇》），“莫怪衰翁心胆壮，此身元是一枯株”（《风雨中过龙门阁》）。志士泪横臆，诗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一条剑门蜀道，见证了多少朝代兴亡。从先秦至大唐，其兴无不在人，其亡也在人。陆游过筹笔驿、老君洞、剑门关，感慨良多。“运筹陈迹故依然，想见旌旗驻道边。一等人间管城子，不堪谯叟作降笺”（《筹笔驿》）陆游经过万山之中的筹笔驿时，看见诸葛武侯在此运筹帷幄时留下的胜迹依然保存完好，鲜艳的旗帜仿佛还在道路两旁飘扬。然而，谯周一纸降书，蜀汉社稷轰然倒下。可以想见，诗人对投降的谯周是多么的义愤填膺。

恨了三国时的谯周，又扼腕唐玄宗。“丹风楼头语未终，崎岖蜀道复相逢。太清宫阙俱煨烬，岂可南来避贼锋”（《老君洞》）。对当年唐玄宗贪生怕死，不抵抗叛军安禄山的疯狂进攻，仓皇逃往成都，诗人是持批评态度的。

“自昔英雄有屈信，危机变化亦逡巡。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剑门城北回望，剑关诸峰青入云汉，感蜀亡事，慨然有赋》）。流窜入成都的邓艾，本是强弩之末。沉迷歌舞的阿斗，丧失斗志，忘记父辈创业之艰。江山如此多娇，刘禅却拱手相让。诗人过剑阁，剑山连绵，险峰直插云霄。900年后，想起这段往事，陆游仍旧心痛不已。其实，诗人弦外之音很明显，是讽刺朝中主和派官员忘了气如山的中原。

读了陆游镌写在广元大地上的诗篇，诗人抗金杀敌，收复中原，报效国家的一腔赤诚，一声声呐喊，仿佛就在昨天。

3

那年深秋，陆游的激情，从沸点跌至冰点。

1172年10月，陆游从阆州行至嘉川铺时，接到檄文，催他赶回南郑。王炎调回临安，幕府解散。诗人也调往成都任职，作一名清闲的参议官。初冬，诗人骑驴前往锦官城。

予行蜀汉间，道出潭毒关下，每憩罗汉院山光轩。今复过之，怅然有感。

山光轩上几闲游，潭毒关前又小留。麦陇雪苗寒剡剡，柘林风叶暮飕飕。马行剑阁从今始，门泊吴船亦已谋。醉眼每嫌天地迮，尽将万里著吾愁。潭毒关，在今朝天区两河口乡；山光轩，在今朝天区转斗乡境内，古七盘关上。潭毒关与七盘关相距不远。四十年前，利州路经略安抚使刘子羽率宋军扼守此关，史载子羽据胡床坐垒口，金兵畏其有备遂退，全蜀得保。报国无门的陆游，成了一个闲人。在失意诗人眼里，青青麦苗寒剡剡的，枯叶飘零寒上心头。前辈杀敌，自己空有志向。酒入愁肠，长风万里，吹不走无处诉说的失落。

抗金不成，去成都任闲职，诗作莫名其妙散落急流之中。从今朝天镇至广元，这段行程陆游没走陆路，而是顺流直下利州。11月10日，舟过明月峡，因风急浪高，不慎将所作的《山南杂诗》百余篇跌落嘉陵江中。不然，今天我们会读到诗人更多描写广元山川风物的不朽诗篇。

中国古代文人，深受儒家、道家思想影响。能实现人生抱负时，则积极入世，一展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抱负；理想和现实发生矛盾时，穷则独善其身，道家思想占主导。所谓有道则出无道则隐。饱读诗书的陆游，在抗金志愿受挫后，行走蜀道，充满心酸的诗词中，出世之叹响彻后世。

“安得黄金成大药，为人千载驻颓颜”（《雪晴行益昌道中颇有春意》），如果能找到道家仙药黄金，自己就不会衰老。

鹧鸪天·葭萌驿作

看尽巴山看蜀山，子规江上过春残。惯眠古驿长安枕，熟听阳关不惨颜。

慵服气，懒烧丹，不妨青鬓戏人间，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

陆游来到昭化古城，天色已晚。杜鹃啼血声中，巴山看了，蜀山看了，阳关三叠也听了。吐纳练气、求取丹药，这些道家功夫，也不想坚持了。难道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心绪不佳的诗人，狂饮大醉。逗留葭萌期间，填《鹧鸪天.葭萌驿作》。这阕词，看似颓废消极，实乃诗人不满朝廷，内心痛苦，发泄坏心情而已。

陆游本想作搏击长空的雄鹰，如今，却折断了羽翼。诗人不禁自问，难道今身只能作一个诗人？

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马行剑阁从今始，门泊吴船亦已谋”。愁闷之极的陆游，在内心无力地呼号，骑着毛驴，穿过剑阁，且到成都养老吧。

4

陆游对广元的眷恋，并未因离开而结束。

至今，广元的文人骚客们，说到苍溪，都会引用名句：最忆苍溪县，送客一亭绿。其实，这佳句的原创者，是陆游陆放翁，出自他的《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

乾道八年的广元之旅，三十五年后，陆游仍念念不忘。1207年，宋宁宗开禧三年，诗人在梦中旧地重游。“自笑远游心未已，年来频梦到苍溪”（《自春来数梦至阆中苍溪驿，五月十四日又梦，作两绝句记之》）。35年后，诗人已是83岁的老人了，三年后，诗人就离开了人世。从现有诗文看，那一年的暮秋时节，诗人经过苍溪时，心情是沉重的，甚至是不愉快的。“白头乡万里，堕此虎狼宅。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凄凄复凄凄，山路穷攀跻。仆病卧草间，马困声酸嘶”（《太息.宿青山铺作二首》）。“酒酸压查梨，妓野立土木”（《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仆人生病了，马也走乏了，夜晚就宿的青山铺，一片鬼哭狼嚎声。小县城凋敝破败，老百姓用查梨制酒，简陋的木板房前，妓女在招客。这些“奇遇”，在诗人脑海中，永远定格。

早应该忘却的记忆，陆游为何挥之不去呢？为了一个报国梦啊！“四方行役男儿事，常笑韩公赋下泷”（《有怀梁益旧游》）。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一腔男儿志，被君王无情浇灭。

陆游在四川期间，任过蜀州通判、嘉州通判、代理荣州州事等职，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离川东归。我们今天所熟知的“放翁”这一雅号，乃诗人蜀中遭际之真实纪录。

宋宁宗嘉定二年（1209年）秋，陆游忧愤成疾。临终之际，留下绝笔《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铁马冰河不再入梦来，十二月二十九日（公元1210年1月26日），陆游心犹不甘，含恨离世。

中原还在金人手里，南宋王朝未曾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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