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白《望天门山》

25岁的李白乘舟东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巍峨的天门山，遂写下这首名诗《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他肯定不知，天门山因他的这首诗，从此声名远播。

李白诗中这座天门山又在哪里呢？它位于今天的芜湖，由芜湖的东梁山和马鞍山的西梁山组合而成，统称天门山，就是说一名而两山。形如第三句诗所描述的“两岸青山相对出”。李白后来在《姑孰十咏·天门山》中又作了进一步描绘，“迥出江山上，双峰自相对”，两山各耸，对峙如门。他在《天门山铭》中则说“两坐错落，如鲸张鳞”，状如江上巨鲸展开双鳍。

因皖地古属楚国，故诗人将此段江域称为楚江。此诗首句概写山水。天门中断楚江开，诗人想象着天门山是被楚江巨浪冲开的。次句细写江水。碧水东流至此回，因天门锁江、江面狭窄，使得“涛似连山喷雪来”的江水受到夹击，“至此回”三字就写出江水碰壁而回、疲惫而归。李白后来在诗中又对天门碧水作出惊心动魄的描绘，既有“浪打天门石壁开”这劈开天门之力；也有“卷沙扬涛，溺马杀人”这吞舟淹人之险。比较李白的用字看，“浪打天门石壁开”的“开”字，是形容滔天巨浪在石壁上抒写刀劈斧剁的力量！那“碧水东流至此回”的“回”字，既描写碧水东流重挫在此，气急败坏、咆哮而返；也描写它将卷土重来，不息地汹涌而至。总之，“开”“回”两字都蕴藏着江水的惊天能量！后两句“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意为两岸青山就像敞开两扇巨门，热情迎接着背负太阳而来的一只帆影！相比前两句刀光剑影的画面，山水飞溅出残酷的浪花。后两句就是春风和煦的画面，正“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从诗题的“望”字回望全诗，窃以为，前三句是伫立舟头的诗人，“我见青山多妩媚”地瞭望壮观的江景。最后一句就反过来，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仿佛壮观的江景都在瞭望着乘舟而来的诗人，孤帆一片日边来。

从全诗的艺术性看，空间上，孤帆一片日边来，日在“上”，行于天空。帆在“中”，驶于江面。水在“下”，滚滚于船底。空间呈现层次分明的“上中下”关系。但何尝不是“动态”关系。太阳在“动”，在天象的轨道中，永远东升西落，循环运行。碧水在“动”，在华夏西高东低这特有的坡道上，永远东流入海，周而复始。存在尚且合理，天象和地势又岂易改变。对此，李白都承认，前者是“日出东方隈……历天又复入西海”，后者是“大江茫茫去不还”“奔流到海不复回”。如此“日”与“水”就呈“永恒对永恒”的关系。帆也在“动”，既有日边来的辉煌，更有出没风波里的脆弱。相比于万古不竭的红日、江水和两岸青山……最终孤帆远影碧空尽，消逝于岁月的长河。白发的杜子美登高所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被贬的苏东坡临江所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说的都是“生命短暂与时空永恒”的关系。但又不仅于此，太阳会蔽乌云，以及雨雪的天气；碧水也有夺路逃向更低之地；孤帆东下，多少云帆又在西进。万物兴歇皆自然，在天地运行的轨道上，偶尔也会开小差。这又是“不变与变”的关系。细究“日”与“水”的轨迹恰恰相反，太阳东升西落于天，江水由西东流于地。借用徐志摩的诗句说：“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方向又呈“运行相悖”的关系。加上诗人扬帆顺江东下，“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走的是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路线。一方面，“帆”的航向与“水”的流向不谋而合；另一方面，却与西行红日渐行渐远，呈“背道而驰”的关系。然再细审“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日”字，就该是落日，时间是黄昏，顺江东下的孤帆是从夕阳中来，才与此时的天象和流向“无缝接轨”，天门山不过有幸成为它们吻合的地点而已。

纵观全诗亦是动态而开放的。天门中断楚江开，又何尝不在动，暗含多少江水汹涌击石之声，不然也不会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也是动态的，对从日边驶来的孤帆来说，“看山恰似走来迎”，何尝不在动。只是让你多贯注于乘风破浪的一片孤帆。如此，从哲理性上看，诗境何尝不是无限的、永恒的。

有意味的是，此时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李白，顺江东下，可志向和梦想却逆流而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西入长安到日边”，想拥抱长安的太阳，去施展“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宏图。42岁入翰林学士，整个长安都看见这个诗仙下凡、酒仙在世，让宦官脱鞋、权臣磨墨，为杨贵妃唱了几首赞歌，就“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一觉醒来，领了唐玄宗的一笔遣散费。自此漂泊天涯，仙人成为浪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57岁时还差点淹死在永王叛逆的骇浪中。当60岁的孤帆“徘徊历阳、宣城二郡”，颠簸皖江的波涛。长安日远，生命也接近天边。仍为天门山写下一系列“相看两不厌”的诗句：

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献从叔当涂宰阳冰》）

歌动白纻山，舞回天门月。（《书怀赠南陵常赞府》)

进帆天门山，回首牛渚没。（《自金陵溯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簿》）

顺便说一下，李白与杜甫是一对“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兄弟，可后世总喜欢较劲他俩的诗歌，今是扬李抑杜，明是扬杜抑李，清人更轻视道：李杜诗篇万口传，如今已觉不新鲜。但历史铁证，不新鲜的仅一时，万口传的是永世。他俩的诗篇既像天门山一样，是双峰对峙，也像“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东流碧水。

公元762年，62岁的李白病逝于马鞍山当涂县——孤帆永远沉没在天门山比邻的下游。中国文学史却永恒看见，一个博带当风、长发当帆之人，宛如汨罗江畔的屈原，乘长风、踩巨浪，在捉江心的月亮，在问天空的太阳！

□ 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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