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故乡的田埂上走一走

每次回到故乡砀山，我总会到田埂上走一走，相对于那越来越陌生的村庄，越来越少的熟悉的面孔，我发现只有田埂变化不大，它们就这样守着我的故乡，即便时移势易，仍和行走在田埂上的人一样，不改初衷。

记得有人说，“水泥路没有生命，是死的，僵尸一样硬邦邦。在水泥路上走得久了，脚硬了，心也硬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乡间的田埂和土路都是软的，走在上面心也是软的，带着温度。

站在那片土地上，四目所及处都是远远近近的村落、人家，或直或弯的田埂蜿蜒其间，像毛细血管一样维系着一片又一片田地的命脉。我喜欢那片田地，那里的麦苗即便在严冬也带着绿意，带着倔强的希望。在清冷的空气中，一张嘴一阵热气从嘴里冒出，迎着太阳的晨光，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和那阵热气一样透明、清澈。在田埂上站一站、坐一坐，点上一支烟，虽然我不抽烟，但作为归家的游子，人情礼节上，烟是待客时必不可少的。在烟圈的弥散中站着、坐着，不为别的，只为那份静谧，胜过风亭水榭时的闲适，胜过峻宇高楼间的富足。肺腑间积滞的浊气缓缓释放，陡觉神清气爽，身心舒展。

我仿佛看到田埂上无精打采的自己，看到青草蔓延中的童年。那时父母在农田里挥洒汗水，我常被劝回家。父亲用带着浓浓汗味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说，“回家写字去吧！”在父母的眼里，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们不希望我和他们一样，一辈子与黄土地打交道。那片土地承载着他们的甘美与辛酸，但他们对那片土地又爱又恨，爱的是汗水换来的收获，恨的是那时人少活多，我和弟弟妹妹都小，帮不上忙，而农活却一项接着一项赶趟一样涌来，母亲不识字，但处处不居人后，即便到了下雨天也难得休息一次。雨大一些时，母亲会端着鞋筐，拿起针线，为我们缝缝补补，而父亲则会拿出账本认真记下每一笔账，赊下的小鸡、种子、化肥、农药以及人情礼节的来往开支。雨稍停时，他会扛着铁锨，沿着田埂走到低洼的田里，他担心每一株庄稼，担心它们倒下或被淹，就如同担心所有的儿女成长一样。

走在田埂上，或看远处光秃秃的树，或看眼前深浅不一的绿色，或看那些被民房或厂房截断的天空，已经不再那么蓝，那么高远。在我的记忆里，朝南能望见黛色的芒砀山，往西能看到黄炼楼的窑厂和高高的烟囱，那是方圆十里左右最高的建筑，不时升腾着浓烟。有两个暑假，我曾骑着自行车，货架上驮着木头做的冰糕箱，沿着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到那里去卖冰棒，那时总是抱怨那些赤裸着上身，脊梁发红，满脸流汗的烧窑汉子们抠门，一块冰棒都舍不得买。

在田埂上，总是能看到新起的土堆，远望去一个个零星的点缀在田地间，那是乡下人一生的归宿。无论土堆大小，他们都一样长眠在地下，有些土堆旁飘着五颜六色的幡，风吹来阵阵作响，表示逝者刚告别这世间，虽然世人万般的惋惜与不舍，他们终究选择了田埂边的一方土地。走在田埂上不时有人说起逝者的故事，总是讲每个人与逝者的交集或传说，讲逝者的家长里短、生儿育女，有的惋惜，有的抱怨，亲人与家属流露出恻然悲痛之情，而听者也回报以哀婉之态。但他们说的话无法落地生根，往往是还没有翻过一道田埂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渐渐地，逝者的故事就没人说起了，和那些长满衰草的田埂一样，生离死别的伤痛就这样在一季又一季中抚平了。

诗人顾城说:“路是这样窄么？只是一脉田埂。拥攘而沉默的苜蓿，禁止并肩而行。如果你跟我走，就会数我的脚印；如果我跟你走，就会看你的背影。”一年四季，田埂上叠压着人的足迹，也积攒着动物们的脚印，他们都在田埂上走来又走去，没有一个并肩而行的。他们都从野草身上踩过，没有人介意那些野草的感受，在他们的心里，那都是理所当然。行色匆匆或者疲惫至极时，谁会考虑一株野草的感受？

传说，《隋唐演义》中的程咬金是土地公投胎，与人对阵时，虽然只有三板斧的本领，但却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长久耐力，即便被人打落马下，只要沾一下泥土，全身的精力马上恢复过来，越战越勇。我不是程咬金，但我喜欢那片土地，只要站在土地上，我就能感受到生命的简单与真诚，感到神清气爽，才能再次整理疲惫的身心，继续起航，像父辈一样耕耘属于我的一亩三分地。

我感激父母当年宁愿在烈日下劳作，也不让我放下手中的书本去帮忙。那份从心坎里生出来的感情，无法言说，或者说了也不会有人懂，但那份感情却直入骨髓。他们的一生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和田埂一样狭窄，又和田埂一样弯曲。

岁月还在继续，田埂上的野草依然青青，田埂依旧在脚下匍匐着，我分不清那是谁的脚印，更无从知晓留下过谁的背影。

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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