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四糖 □金步摇

我从小爱吃糖，对甜食有着难以控制的渴望。母亲说南甜北咸，我不像个北方娃。那时候很不解这种说法，起码我身边的小孩子普遍嗜甜，大人也爱。我至今都记得姑奶奶坐在我家院里，拿她那没牙的牙床子抿点心的情景。姑奶奶的儿媳嫌她老，见不得她吃好东西，于是姑奶奶就给我钱，让我偷偷买一些水晶饼、蓼花糖、雪花糖之类的甜食给她吃。姑奶奶吃糖能吃俩小时，她嘴巴微微张开，一下一下细细抿嚼，幸福的滋味顺着她脸上的皱纹蔓延开来，直达微微颤抖的手足和整个松弛的后背，仿佛她身体的每一处都被香甜滋润着。

我常常为了吃糖和母亲顶嘴，“北方为什么都是甜粽子，没有咸粽子？为什么南方人不怕吃糖牙疼？”等等，紧急时候我会抬出琼锅糖、雪花糖来，母亲是说不过我的，因为这些东西她也爱吃。

西安城北门里的糖坊街，曾经是一条生产甜蜜的老街，在《清代西安府图》里就已经有了这个地名。相传明清时，这条街上有多家熬麦芽糖的糖坊，是关中糖坊最为集中的集散地。洋糖盛行以前，糖坊街主要自产自销四种糖类点心，它们是咸阳琥珀糖、三原蓼花糖、富平琼锅糖、耀州雪花糖，被誉为“关中四糖”。关中四糖犹如四个姊妹，琥珀糖和琼锅糖是哥哥，蓼花糖和雪花糖是妹妹，这一家子都和皇族沾亲带故，曾经无限风光过。

琥珀糖生于咸阳，小名虎皮糖。相传它是吕不韦研制出来的，自带皇家血统，曾治好过秦始皇母亲的气管炎。琥珀糖“以色命名”，将核桃仁和糖饴熬在一起，切成长方形的小块，黄白相间、如同虎皮，所以叫虎皮糖。咸阳有童谣唱道：“琥珀糖，四方方，焦黄颜色琥珀光。吃到嘴里光粘牙，咽到喉咙甜哽嗓……”

现在都实行垃圾分类，在我们小时候，废纸盒、旧书本、破塑料鞋、各种瓶子等现在被视为垃圾的东西，都是孩子们的宝。不用大人说，我们就会自觉主动地捡垃圾、攒垃圾，为的就是能换一口琥珀糖吃。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孩子的童年味道，是打着拨浪鼓的卖货郎带来的。捡破烂换糖吃天经地义，那些没有捡下破烂、用碗端着麦子苞谷来换的孩子，是会被看不起的。现在提起琥珀糖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了，关中四糖中，最早消失的就是琥珀糖，任你跑遍大街小巷也再难买到它了。

蓼花糖家族始于明朝，产自关中的“白菜心”三原，它是用江米、芝麻、白糖、饴糖等，经制坯、膨化、成形等24道工序制成。因为大家吃完后都奓起拇指交口称赞：“嫽，嫽得太(关中方言，“好”的意思)！”所以最初叫“嫽花糖”。清时慈禧太后到西安，见“嫽花糖”的形状酷似她在草原上见过的一种蓼花果实，遂云：“干脆叫它蓼花糖，既形象，又别致。”蓼花糖始得御赐佳名，后又远游广州深圳，甚至出了洋，一下子身价倍增。蓼花糖呈圆鼓槌状，个大体轻，金黄色的表皮上均匀地沾满一层白芝麻，咬开后，里面是雪白细腻的蜂窝状糖心，吃起来瓤美味久、回味无穷。

蓼花糖能这般酥脆赢人，那都是嘴馋老汉的功劳。三原老汉们爱吃糖，又弹嫌灶糖咬不动、南糖燃牙、芝麻糖掉渣渣……为了打发这些难缠老汉，作坊老板们绞尽脑汁，蓼花糖才应运而生。关中四糖中，蓼花糖是我的最爱，蓼花糖亦糖亦点，味道丰富，余味也极其悠长。每回逛集去买一包，虽然吃得饱饱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摸出来一个又一个，等到回家，就“尝”得剩下半袋子了。

2010年，西安市一家私人食品企业获准注册了“蓼花”商标，随后三原县所有的蓼花糖被要求下架、退市处理，并且今后生产的蓼花糖产品，不得再使用“蓼花”二字。蓼花糖花容失色，多方奔走，才保住了自己的芳名。现在三原蓼花协会申请注册了“三原蓼花糖”地理标志证明商标，把蓼花糖变成四姊妹中最亲民的一个，到处都能见上。

琼锅糖是用富平流曲特有的优质井水和陕北小米、芝麻等原料手工精心制作的纯天然食品。小时候吃琼锅糖时，我问父亲：“为啥叫个‘穷锅糖’？”父亲说是因为做这个糖费功夫，还费锅，卖一季糖，挣不下钱，穷的光能剩下几个烂烂锅，所以叫穷锅糖。我信以为真了好多年。不过做琼锅糖真的很费劳力，熬糖、搅糖、扯糖都需要壮劳力，十分艰辛。好糖难熬，但也值得。“吃过琼锅留余香，胜过陈酒老杜康”的民谣是对琼锅糖最好的赞美。琼锅糖入口后立刻跳跃着满嘴找你的牙，等它把所有牙齿里外都占领了，你才能悠悠地品咂出味道。

古耀州的雪花糖原来叫渣子糖。雪花糖名字的来历非常具有诗意，是说搅拌过程中，金黄色的糖饴在锅内形成拳头大、碗大的气泡，这些气泡互相撞破，屑沫漂浮空中，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于是就有了“雪花糖”的名称。后来使用了搅糖机，节省了部分人工，搅糖过程中“雪花”飞舞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在明清时，雪花糖是民间在腊月二十三用来贿赂灶王爷的法宝，它既甜又黏，意思是用黏住灶神的嘴巴，以便“上天言好事，回家降吉祥”。当然，在祭完灶后，碗里的糖可就归了眼巴巴瞅了一天的孩童们。

雪花糖被誉为甜食中的活化石。它主要原料是小米、芝麻和大麦芽，经过舂芝麻、碾麦芽、蒸米、淋汁、熬糖、扯糖、擀糖、切糖等大小几十道工序，耗时一天多才能制成百二十斤。“耀州城四四方，雪花糖味道香。有钱啥不买，只买雪花糖。”啥东西都是越少越稀罕，关中人对雪花糖也情有独钟。清康熙进士温义，有诗赞曰：“生性冰雪姿，胸怀若旷谷，色形似莲藕，风味告乃翁。”

为了保证酥脆爽口、香甜味长的优质基因，雪花糖只在秋冬制作出售，因此更加让人期盼。关中孩子小时候经常唱“雪花糖，甜又甜，孩子吃了想半年”。你想，吃一口要等半年，那种想而不得的滋味，最叫人欲罢不能。

那时候的人口中缺盐少味，几个月才有浓郁的甜味沾染口舌，缕缕甜丝侵入百般寂寥的味蕾之中，攻城略地。随之而来的新鲜酥香感涌入内脏，舌头像是扭着身子打了个弯儿，不住地分泌口水。全身上下沉浸在糖分的巨大冲击中，那滋味儿能不受用吗？

时代在进步，如今各种各种包装精美、口味不同的巧克力、糖果、甜食扑面而来，关中四糖显得落伍不少，很多年轻人都说它们太土太甜。下一代们无比甜蜜的生活，已经不需要、也不渴望用糖味来制造惊喜了，可我仍然希望孩子们能记住这些曾经风靡故乡的滋味。

试想一下，假如你是一个中年人，身在异地，每逢佳节，也许你有山珍海味、有洋糖咖啡，但在你思乡时，突然收到老母亲从家里寄来的、你小时候殷切盼望过的琼锅糖、蓼花糖，你心头是一种什么感觉？

再试想一下，假如你是一个老年人，口淡得吃不下羹汤补品和奶油糕点了，你的老伴突然给你买到消失已久的琥珀糖、雪花糖，你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好在这四种糖现在都已经被列入了陕西“非遗”保护名录，这表明这种技艺还活态存在，而且不间断的传承了百年以上。庆幸关中四糖没有消失，我还有希望见到它们，尝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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