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菜和我遥远的东坡

□何明亮

在我小时候的认知里,“东坡”这个地名,就代表了整个世界。或者说,世界只由两个地方组成:县城和东坡。很多年以后,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其实很大,东坡只是一个社,它上面有东西坡村,再上面还有韩家集乡,会宁县。但记忆里那个遥远的东坡,依旧是心灵的唯一港湾。

我从小便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在东坡。外公是村里小学退休的教师,外婆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平日里外公总是换着法逗我玩,去田里捉老鼠、拿石子打弹弓、在鸡舍里追大公鸡,现在想起这些画面依旧可以笑得出声。夏天很热,晌午又很无聊,我们俩就比赛打苍蝇,小院子里飘满欢声笑语。玩累了就坐在清凉的水窖沿上,擦额头的汗。外公总是喜欢称呼外婆“老家伙”,张口闭口“老家伙又去哪里啦”“老家伙饭做好了没有啊”,有时候我调皮地跟着喊,又会被外公骂“小孩子不要乱讲话”。外婆倒是不在意,但是对外公充满嫌弃,嫌他不帮自己做饭,而且不讲卫生。但嫌弃归嫌弃,她还是把整个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都说三岁看老,这在味觉系统上估计是最能够印证的。北方多吃面食,而黄土高原独特的地理和气候环境赐予了小杂粮之乡的殊誉。浆水面生津解渴,扁豆面口感独特,鸡血面营养均衡,还有各类面点和小吃,什么油炸荞面团子、甜醅、油饼、锅盔数不胜数。外婆烧的一手好菜,我至今难以忘怀。虽都是家常菜品,但外婆做出来格外诱人。鸡血面的制作无疑是最难忘的。捉鸡和杀鸡总是外公完成的。杀鸡时要留下鸡血备用,鸡肉则洗净炖汤。然后将和好的白面和鸡血混在一起——至今我也没有搞清楚这个复杂而又神奇的过程是如何完成的——擀出一张一面白一面红的面来,切面,下面,出锅。这时候肉也炖得火候刚好,盛出一碗鸡汤来,放进面条,再夹上几块鲜美的鸡肉,淋上葱花,一碗鸡血面便大功告成。鸡肉的选择是重点,最好是自家喂养的土鸡,不但口感细腻,而且汤汁香浓。这样一碗色香味俱佳的美食,我至少能吃三碗。

我慢慢长大了,外婆也渐渐老了,吃到外婆菜的机会也不多了。直到初中,外婆也搬到城里,我还是喜欢跑去外婆家吃饭。有一回,我尝着菜,觉得口感变得绵软,不是曾经的味道,就问外婆为什么。她笑着说,老了,嚼不动了,所以自然就做得软了。那一刻我才恍惚觉得,变老原来是这样的。去年冬天,身在学校的我突闻噩耗,外婆因突发心肌梗塞被送入医院抢救。尽管接触过死亡,但这样的讯息还是让我手足无措。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在面对病痛和苦难时竟是如此无助。我心里无数次地祈求上天,希望外婆还能多陪我几年。但我知道,死生运命,并非我能左右。我想起了史铁生所说的: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我一直觉得外婆年轻时候是个美人。据说她的娘家是地主,也曾经在村里显赫一时,后来支持革命,家道逐渐中落下来。尽管没有年轻时候的照片,但我就是觉得,这样慈眉善目的人,老天爷也会不忍吧。

所幸的是,抢救及时,外婆还是挺了过来。暑假去探望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但要下地、做饭还是很勉强,必须遵医嘱多休息。一方面我庆幸上苍的眷顾,一方面又为难以再吃到外婆菜而失落不已。

现在我时常想,老人们都浓缩了小城最纯粹的味道,每个外婆,都私藏着几道美味。可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回来的寥寥无几。人们只留恋故乡的味道,却不想法去留住它。就像日渐消失的各地方言,老人们日渐衰老,太多人带着烹饪绝技离去,小城的味道何以为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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