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超然台

□孙葆元

读苏轼的词,突然想到做一个统计,他有多少好词是在山东写的。最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江城子·密州出猎》《望江南·超然台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都是在山东密州作的。胡云翼先生选编《宋词选》,在苏轼入选的二十三首佳篇中,山东生活的词篇占了百分之十七。再仔细分析,密州是他词作走向一个高峰的开端。

密州是苏轼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公元1704年,北宋熙宁七年,在杭州知州任上的他给宋神宗写了一个奏折,请求调到京东路,他写道:“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东州就是京东路,领青州、密州、齐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八州。宋神宗答应了他的请求,把他调到密州任上。他率领家眷风尘仆仆赶到山东,本想取道济南与弟弟见上一面,他们兄弟已经十五年没有相见了,可是听说密州蝗灾泛滥,他不敢耽搁,星夜趋驰。到了密州,只见乡民举着蒿蔓扑打蝗虫,放眼望去,灭虫的人群蜿蜒二百余里。迎接他的州吏告诉他,似这等扑杀,每天扑蝗虫三万斛,还扑之不尽。苏轼忧心忡忡,立刻具状,报告京东路,请求为当地免税。路守的答复让他失望,那帮大吏居然说“蝗不为灾”。真是不恤民情!蝗不为灾,损失的粮食谁来补?是谁欺骗朝堂、欺骗天下?他立刻给丞相韩绛写了封信,指出应该量实际灾情酌定秋捐。

苏轼的住所是一座园子,园子北面有一座土丘,残基断壁,荒草缭乱。苏轼任杭州知州时修过苏堤。他最早出仕在凤翔,凤翔衙署旁边堆了一堆乱石,他把乱石叠成山,成为当地一景。他是一个建设多于指摘的人。现在他开始修整那座土丘,找来工匠砌石添土,亲自除草整园,不日,就把一座荒圮的土丘修葺成一座台子。他很高兴,写信把自己的一丝喜悦告诉弟弟子由。不久就收到了弟弟的复信,在信中子由建议把这座台命名为“超然台”,并写来一首“超然台赋”。苏轼接受了子由的建议,他铺下纸,要为这个命名题额。才提起笔,他悟到子由的深意,子由是提醒他凡事超然一点,不要与京东路的臣僚死磕。他惨然一笑,还是把这三个字写下。他又写下一首《望江南》: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残酷的现实让苏轼难以超然,他是无奈的。蝗灾带来的后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作物严重歉收,税赋依法照收,朝廷的新法完全没有顾及灾年给社稷带来的影响。看起来,熙宁新法有许多细节没有设计好,或者说王安石过于想当然了。密州出现饥民,面色菜黄。他一面给朝廷上表,请求驰赈,一面安排自救。灾难亦如蝗祸,让人措手不及,一夜之间,灾民化成盗民,他又赶紧剿匪。苏轼到密州是与兄弟团聚的,谁知愈发脱不得身,他的内心充满焦躁。

年底他累病了。朋友们为他送来药品、食品。一番调理,自觉元气恢复,他又投入到繁忙的政务中去。忙中不觉时日短,转眼又是一度中秋。他盘算着这个节怎么过,这是他到密州的第一个中秋。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苏轼心目中的家应该有父亲、母亲,应该有子由,应该有结发之妻王弗。可是母亲在他赴京会试那年就过世了,以致他们兄弟和父亲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如今,他和弟弟没有辜负父亲的愿望,双双获得皇帝的殿试题名。可是金印加身,却天各一方。王弗也过早地离开了。现在他的身边只有王弗的表妹王润之,还有王朝云。子由那边也有一个家,两家人何时能合到一处?他企盼着心里的月亮能够重圆。

一年一度,天上的月亮总是缺多圆少。苏轼心中的月亮没有长圆的时候。中秋说到就到。这一天山东的朋友孔宗翰突然造访。苏轼置酒与他赏月,那桌酒就设在超然台上。二人对月畅叙。登上超然台不免又想起子由,于是苏轼向孔宗翰说起子由的故事。

他告诉孔宗翰,他和子由的学识皆得益于母亲,他们的母亲程氏好读书,精通汉史,他们兄弟还在幼年,母亲就教他们识大义、效家国。他二十一岁那年,父亲带他们兄弟出川游京师,路过益州。父亲拿着他们的文稿请知州张方平指点。张方平一看苏家父子的文章就赞不绝口,并写下举荐书信给欧阳修。

嘉祐元年五月,苏洵父子抵京师。同年七月十三日,欧阳修主考,朝廷以侍御史范师道等六位考官在汴京景德寺设考场考试开封举人。不久,榜出,苏轼名列第二,苏辙亦列其中。欧阳修对苏轼的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大为赞赏。有一天苏轼兄弟来谢,欧阳修便问苏轼:你的卷中有句“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句见何书?饱读诗书的欧阳修没见过这个典故。苏轼答:在《三国志·孔融传》。送苏轼兄弟走后,欧阳修急查《三国志·孔融传》,里边并无此记载。再日他又见到苏轼,追问道:你诓我,《三国志·孔融传》里哪有此说?苏轼不慌不忙地解释:当年曹操灭袁绍,俘虏了袁绍的妻子赐给自己的儿子曹丕。孔融在旁边就说,昔武王伐纣,把武王的爱妻赐给周公。曹操被孔融说蒙了,当时就问,这事见于何经典?孔融说,以今日这件事来看,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吗?原来孔融在嘲讽曹操。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苏轼用的是一个道理。

欧阳修闻听大惊,说:此人善于读书,善于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之后欧阳修又写信给梅圣俞,说及苏轼兄弟,说:读苏轼的文章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在沉醉中苏轼又说到子由,他告诉孔宗翰,这个台就是子由命名的。十五年来他与子由书信往来、诗词互答,今天是中秋节,不知子由所在的齐州,月亮圆不圆?同在一世间,远隔天涯。情到酣处他取出纸笔,写下一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孔宗翰是知道的,在这个中秋节之前,有人提议把苏子瞻调回京师任职。子瞻给出了答案:他也想回去,可是又怕高处不胜寒。

几个月后子由调出齐州,他们兄弟又隔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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