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很能干,爱干净,做得一手好饭,人又贤惠,既得伯的意,又得家族老少的心,左邻右舍,相处甚洽。大嫂眉梢总是挂着微笑,眼里漾着慈爱,神情格外专注,动作那么轻柔,像对她的两个孩子一样温暖着我们全家。
大嫂是伯的长媳。
伯是父亲的长兄。
我是大嫂的叔伯兄弟。
大哥八岁那年,爷爷给小儿子定亲时,也给大哥订了一门娃娃亲,她就是后来的大嫂,小大哥两岁。爷爷这样做,其故有三:一是疼爱这个只比他小儿子年幼四岁的长孙;二是怜惜他这个长孙七岁便痛失慈母;三是顾念和体恤其长子对几十口之家的辛劳操持。
三年困难刚开始,爷爷一封家书,将在宝鸡工作的大哥召回说:你伯把你妹笄发(出嫁)了,家里不能没做饭的,你成婚吧!十八岁的大嫂就被娶了过来。大哥在外工作,每年只有法定探亲假才能回家,大嫂就一边挣工分,一边承担起家务,洗衣做饭养猪喂鸡,伺候伯及伯的小儿子。大嫂很能干,爱干净,做得一手好饭,人又贤惠,既得伯的意,又得家族老少的心,左邻右舍,相处甚洽。
大嫂给大哥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小我两岁,一个小我四岁。年龄相差无多,我同这两个侄子便成形影不离的玩伴,一同田野里玩枪仗,乡场上滚铁环,麦秸垛中甩纸牌,窑庄院里捉迷藏,他们叫我“碎大”(小叔),我唤他们名字。有时玩得不愿分开,晚间睡觉都要挤到一处;偶或起了冲突,嘴噘脸吊吹胡子瞪眼地互不相让,甚而至于吵到不可开交,几天不理。而今想起,不禁失笑:两个侄子一口一个“碎大”地叫,作为长辈,我却言行无格,全没长辈风范!可大嫂并不这么想,视我们都作孩子,笑着看我们争执、吵闹,笑着看我们摔脸、赌气,不里不外,无偏无袒。
那时候,我们堂亲七八家三四十口人,居住在一个地窑庄子,共吃一口井水,出入一道院门。人多口杂,难免磕磕碰碰;兼又生计维艰,自会争多论少,可我的记忆里,大嫂却从未与人红过脸,高过声。
大嫂是院里唯一有洋碱(肥皂)、胰子(香皂)的,她的家里就有香香的味道。她以及她的孩子们,也都很好闻。因此每到洗脸,我就赖去,想蹭一点香香。那时我最不乐意做的就是洗脸洗手,尤其冬天,脸上手上皴得见水刺痛。但只要能得机会到大嫂家洗手洗脸,便会跑得屁颠屁颠。大嫂拉着我的小手放进热乎乎的水里浸,泡软乎了,手心手背打上香香的胰子,滑溜溜地搓出五彩的泡泡,直到把黑乎乎的小脏手洗得红是红白是白,再给涂上凡士林;尔后用热腾腾的毛巾,把我的小脸细细擦一遍,手掌心拍点雪花膏一润,我一下子就喷喷香了!
如今回想起这一幕,仍历历在目。大嫂做这些时,眉梢总是挂着微笑,眼里漾着慈爱,神情格外专注,动作那么轻柔,像对她的两个孩子一样。
一天,我同两个侄子在大嫂家的热炕头嬉闹正酣,大嫂从母亲窑里飞跑回来,冲一碗在当时相当金贵的红糖水,匆匆端走。不一会,母亲窑里传出婴儿的啼哭,猫叫一般。大嫂再回来,就笑着唤我:“快回看去,五娘给你生了个碎妹子。”那些日子,大嫂和二娘他们,就经常轮换着来陪母亲说话,来帮衬母亲月子。母亲说:“你大嫂就像我个女!”
有一年,大哥给了我一张嘎嘎作响的压岁钱,五角钱,那是我头一回拥有一笔巨款。年后的一天,我同两个侄子一密谋,三人徒步十多里路,去到北极街上,我买了一本《红色娘子军》连环画,他们各自买了喜欢的小人书。我们一路兴奋地走着翻看着,又步行十多里回到家里。母亲得知后,揍了我一顿,边揍边给我算五角钱能买多少盐,能打多少煤油。我心里很是不忿:大哥给我的压岁钱,跟油盐扯什么关系?我的钱,爱花不花,凭什么打我?再说了,两个侄子也都买了,何以没遭打挨骂?就乱喊乱叫!大嫂知情后,叫来她的两个儿子,也一人一顿打。于是我们知道了,大人要想镇压谁,往往是串通好了的,没道理可讲。后来大嫂要去娘家,从母亲手里把这本我看腻了的要去,说送给她的侄女。母亲把书给她,她随后塞给母亲五角钱。母亲不要,说:“书都旧了!再说我要收你钱,那成啥了?”大嫂说:“不然我还得上趟街,横竖都要掏钱买!”两人推来让去,母亲到底没有拗过大嫂。
多少年后母亲还说:“你大嫂那是怜念咱啊!”
大嫂要带两个儿子回娘家,我也闹着要跟去。母亲不允,说小家小舍的,一下去人多了,住都没地方,何况那个年月,家家日子恓惶,多一张嘴就多一份熬煎。大嫂却不容分说,拉起我就走。大嫂的娘家在一个沟深坡陡的山坳坳里,门前果树绕院,屋后山色苍茫,在不知世事艰涩的我们眼里,是绝好的玩处。一住就是八九十来天,每天一睁眼,我们不是上山采野花,就是门前打青杏摘毛桃,疯得无法无天。大嫂多不约束,大嫂个子很高的父亲和身材瘦小的母亲,也满眼慈爱地宽容着我们的一切顽劣。最难忘的是大嫂的母亲,眉眼同大嫂一模一样,望着我们时,总是嘴角上翘,满眼含笑,目光中的那份慈柔,如月光,似流水,像暖融融的春阳。
行文至此,不禁动容。我不过是大嫂婆家堂叔的儿子,但因了大嫂的眷顾和疼惜,便受到至亲的礼遇,便享到纯美的伦常,这样和美的人际,如今,在七零八散的乡间还有吗?大嫂的母亲每给我们枣儿核桃的零吃,嘴里都说:“先给你碎大!先给你碎大!”这个声音,跨过时空,穿越生死,在伏案追思的我的耳畔响起时,眼已迷蒙!
大嫂是个情感内敛的女人,平素话语不多。记忆非常深刻的是,每次大哥远道回乡探亲,大嫂若正与大家干活或闲话,就会两颊飞片红云,羞涩而幸福地微笑,却并不马上去迎大哥,甚至都不与大哥多说句话,照旧说着正在继续的话题,或干着正做的活路。旁人劝她回去,她也是羞羞地笑着,直到闲话或活路告一段落,才抽身回家。大哥在家的短暂日子里,我分明感到大嫂是透亮的,幸福的,笑容里浸满了甜蜜。可是大哥每年在家只能待短短的几天,就连这短短的几天都不全是大嫂的,大哥总有那么多的亲戚要走,往往是亲戚还未走完,他就该返回单位了。
我十五岁那年,大哥和大嫂却离婚了!之前的一些时日,总能听到家人对他俩的议论,劝说,干涉,阻挠。尤其是母亲,说了大哥又劝大嫂,泪流得一把一把的,但最终他们还是去扯了离婚证。那时候,离婚二字,在我那个山乡小村落,是极为陌生且扎心的字眼。大哥大嫂离婚时,他们的孩子一个十三,一个才十一,我分明感到我的这两个亲密玩伴、发小,一夜之间就蔫得像霜地里的软茄子,本就性子柔穰的大侄子,话就更少了,而性子从小就烈的小侄子,动不动便大哭大叫。
没几年,大嫂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改嫁到外村。她走的那天,全家大人除过少数几个,多半都落了泪,村坊邻居也不胜唏嘘。三年后,故乡实行了土地责任承包,我也上大学离开了那片热土。
上学及刚刚工作的那几年,每每回乡省亲,只要去探望长姐,我都会去看望大嫂。大嫂与长姐家只隔了几户人家。大嫂嫁给的那位兄台很义气,也开通,对大嫂及两个孩子都很珍惜。大嫂每见到我,还是那么亲近,那么笑眯眯的,说长道短,嘘寒问暖。我可分明感觉到大嫂的眉眼间,有淡淡的忧伤和哀怨。后来极少回故乡了,便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的大嫂。
当我经历过许多人生坎坷后,曾问大哥:当年为什么会不惜舍下两个儿子,要和大嫂离婚?大哥沉吟半晌,才说:命!原来,大哥年轻时是厂里的活跃分子,厂里有个女同事也爱说爱笑爱热闹,那时运动多样,活动密集,人人没有压力,个个喜欢扎堆,两人成了一切活动的积极分子,慢慢便生出流言蜚语,最后升级为组织干预。大哥是那种信奉“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依旧我行我素,这在那个视男女关系如洪水猛兽,把芝麻小事喧得大如磨盘。大嫂与大哥,一个信了流言,一个无畏途说,就生出许多隔阂,以至互不相让,终而反目,双双成为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两人分开许多年后,大哥的钱包里,仍然珍存着大嫂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大嫂短发齐肩,清爽利落,一双含笑的眼睛,望着她不能选择的前方。前两年大嫂大病住院,大哥还远赴病房,亲自看望。不知二人暮年相逢,内心会生出怎样的悲怆?据说大哥看望大嫂时,他们的小儿子也在。大哥给大嫂的枕边放了一叠钱,转又给了小儿子一叠,小儿子头扭向一边不接,大嫂说:“你爸给你,你拿着!”大哥当场就落了泪。
一周后,忽闻大嫂辞世,倍感凉薄,不胜悲酸,拨通大哥电话,两头直是唏嘘。夜里辗转难眠,披衣而起,草成这篇文字,以遥祭我敦厚善良的大嫂,也一并祭奠那些逝去的温情脉脉和烙在心灵深处的生命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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