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 车 记

作者：武国荣

手扶方向盘驾着烧汽油的小轿车，穿行在陇东大地的时候，我油然想起了我手推木制独轮车，吱吱嘎嘎笨拙的行走于故乡田间地头的情景。那是纯粹的山区，不是下坡，便是上坡，平坦的路有是有，却不属于独轮车，独轮车天生便是给山地缓慢驮运东西的命运，送粪，送化肥，拉粮食，拉柴火。使唤独轮车，算是重力气活，是精壮劳力的差事，村子里人手总是不够，像我等娃娃伙，在农忙时节就被队长喊去干这种粗重的活计，怎奈车轱辘、车把、车头笨拙得像一头步履蹒跚的老牛，道路又坑坑洼洼，走走停停，有时干脆一头栽倒，向一边的斜坡洼躺下去。车子倒地，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生产情绪高涨的社员会取笑，个人的尊严也不允许，就使出吃奶的劲，将歪七扭八的东西，抱放于由芦根编织的车厢，歪歪扭扭中继续行程。所以当独轮车换代以后，双轮的架子车奔腾而来时，我的心情是多么欢畅。架子车车体增大，速度加快，一个人驾着车辕，即使拉着高垒垒的一车庄稼或者肥料，也是比较轻松舒坦的。架子车是新生事物，是稀缺资源，能轮上单独拉一辆架子车，也不是随便的事。妇女娃娃们吵嚷着要搭顺风车，还要我点头才成。

在马拉车，跑运输的汽车面前，架子车却又相形见绌了，时代发展太快了，村子里架子车出现的同时，我就在山下通往宝鸡及长武、庆阳的砂石路上，惊讶地看见了飞驰而过，尾巴拖一长溜尘土的解放牌运输车。在汽车不来的间隙，偶尔还能看见四个高脚牲口组队的马车。马车由一位男人坐在车辕上驾驶，他手持一把长鞭子，就像电影青松岭里面那个潇洒甩鞭吆牲口的人，边行驶边歌唱，帅气极了。我和我的伙伴红仓赶集去了，也有村子新媳妇同路，走着走着就懒惰起来，壮着胆子给马车夫打招呼，请求捎一截。这马车夫分明就是一个坏人，他让新媳妇坐上去，任凭我们怎么央求都无动于衷，于是马车拉着新媳妇，新媳妇头上红盖巾的一角，在风中飘飘扬扬，我们转而向新媳妇招手，新媳妇尴尬地向我们招手回应，她的手语仿佛是说没办法，车超重了，你们就忍忍吧。我们再看新媳妇的脸，不再是红堂堂有些生动的脸，而是铁青蜡黄，又有几分可憎的脸了。我们也还以颜色，不理不睬，新媳妇也是胆小怕事的人，担心我们嘴巴不牢，回去说三道四，流言蜚语，就央求车夫停下来，车夫仍然使坏，偏不让下来，车上拉拉扯扯，我们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新媳妇到达县城，就对我们态度极好，执意在街边花两分钱给我们一人买一杯放了白糖的茶水喝，我们硬气，坚决推辞不喝，小媳妇几乎要哭出声了，泪珠在好看的双眼皮间骨碌碌滚动，后来我们还是心软，一口气喝下了沁心窝的糖茶水，新媳妇这才破涕为笑。我们和好如初。

发生在公路上的故事还在继续，村子寂寞，逢五逢十，我们想着法子去十五里远的灵台县城跟集，我们几乎如出一辙，每个人挎一个鸡蛋笼，又是和妇女儿童一起，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走在宽敞的柏油路上，胳膊、腿，甩起来走路，期望早早到城里卖掉鸡蛋，早早拿上钱置办货物。途中有南来北往的汽车呼啸而至，眼看就要过去，大伙就举手，摇动，巴望着司机把车停下来买鸡蛋。司机们对鸡蛋的需求很大，往往看见人，就打问有没有鸡蛋卖，所以我们的招手常常灵验，司机买走了鸡蛋，我们一身轻松的赶往目的地。但是他们有时候就顺便捎走了长得乖巧的女孩子或者媳妇，这是我们男孩子极反感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们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屁股肥囊囊的女人被从驾驶室笨拙地拉上去，车门砰地一关，犹如一颗石头砸在我们的心中。妇女们是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一时半会缺少了她们，我们似乎感觉空气缺了一个豁口，单调而乏味。后来真还出了问题，我们大队一个姓王的姑娘，就被司机拉上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村里人憨厚，没主见，也不寻找，也不报警，所幸十几年后，那丢了的女人领回来一双儿女，那司机也开车回来认亲，悲剧转为喜剧，一家人脸色油光光的，村子里的人又羡慕不已。

其实村子里，牛车使用时间极长。牛车体大，三四头牛同时套辕或拉车，能扛住活，大量送粪，运庄稼回场院，都使用牛车。我一直搞不懂生产队为啥派性子慢的老汉驾牛车，牛本身慢，车轮又大又笨重，加上老汉挪脚步走路，我的个天，老牛车，是名副其实的牛车。冬月天，我被派去给牛车上粪，天寒地冻，衣衫单薄，人几乎要冻成冰橛，只有不断地出力使劲，产生热量，才能驱赶走一点点寒冷，可是我等不到牛车的到来，呼哧呼哧，咣咣当当，一天只几个来回，偷地跑又没那个胆量，只好在威风凛凛的西北风里等待，欲哭无泪，即使有泪，不及掉下，便在衣襟上凝成冰点了。人说劳动艰苦，真的是，艰苦饱含在每一个细节里。不过牛车也有引以为豪的时候，每年秋收以后，秋粮晒干，三五架牛车组成方队去公社缴粮。在村子里，那可是极为壮观的景象了，这次一律是青壮劳力，穿棉大衣戴棉帽子，家里烙的饼子往黄挎包里一塞，军用水壶往肩上一斜挎，队伍就出发了。出发的时辰都在晴朗的傍晚，我们看见的是逆光中的车队，黑乎乎的一个队伍啊，车子，人，仿佛都穿上了黑色的衣服，车和人一会儿间隔着距离，一会儿又重合在一起，我们留在家里的人，像看电影胶片一样，瞅着他们一路向西，直到最后成为一个黑点，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们的眼睛，仍然朝着西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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