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潜夫山

高一白

一

这就是潜夫山，镇原当地人又称它柏山。突兀的黄土山横亘在茹河川道的一侧，半山腰缠绕着黑色腰带一般的盘山公路。行走在茹河河畔，山上有潜夫亭可供仰望；登临山顶，便可以俯仰整个县城。

山头不大，四处皆是裸露的黄土，遇到刮风，整个天空都是黄澄澄的，遮天蔽日。就是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地方，在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对比，有了苍重与轻浮的比照，有了时间与空间的倒错，因此便有了仰望潜思的价值。

两千多年前，这里被称作安定。王符的一生走过很多地方，可能随便一处地方都比这偏于一隅的安定要美丽。但是，这个处于戎夷之地边缘的荒凉的郡县却成就了他的一生。无疑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驿站和阵地。这一切，决定了他一生命运，影响了他一生的心态。

二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上，士子文人们往往有一个通病，那就是不轻易去结交别人，但一旦决定结交某人，那这个人一定是比他出色、比他更响亮，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

例如，窦章。窦章是宝鸡扶风人，窦太后的后人，其高祖窦融是东汉开国功臣，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大家可能会认为，他一定是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但实际则不然，这一个有着严格的家教、完美人格及贵族精神的人，其举手投足和接人待物几乎让人无可挑剔。这样一个出身首先就让一般人望而生畏，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谦谦君子，但是他对王符“素交友善”。

又如，马融。此人可谓名贯古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汉大儒。其才高，学识渊博，是当世的通儒。他教授门徒，常有千人之多。涿郡人卢植、北海人郑玄，都是他的学生。一生著作等身，最著名的是绛帐传薪，施绛纱帐，讲学授经。早年间，他和王符在太学求学时相识，两人惺惺相惜，互引为知己好友。

又如，张衡。这个从小就开始数星星的孩子，充满了对宇宙天地的好奇。张衡兴趣广泛，自学《五经》，贯通了六艺的道理，而且还喜欢研究算学、天文、地理和机械制造。尽管他才高于世，却没有骄傲之情。平常从容淡泊，不喜欢与俗人相交。不得不说，在诸多好友中，张衡对王符的影响最大，尤其是在天文地理方面，王符经常向他请教。王符的勤奋好学和颖达的悟性让张衡格外佩服，他甚至以为王符“必异于人”。

与王符交好的硕德鸿儒还有很多，我想，举出这几个例子也就差不多了。王符之所以优秀的原因也已经大致可以看清，我们也超越时空的刷了一下他的朋友圈。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一枝独放都不能令我们感到奇怪，但是这种圈层的群体优秀实在不得不令人称奇和深思。

三

刚从太学毕业的王符，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充满了报国的豪情壮志，经窦章和崔瑗的举荐，做了一名小小的郡吏。艰难的日子又重新降临，这种艰难不是身体和物质上的，而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十几年来，辗转东西，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原地踏步，没有任何要获得升迁的迹象，他心灰意冷，痛定思痛愤而辞官，这一年他43岁。

作为一个成熟的趋于中老年人的王符，他的愤怒绝非仅仅是郁郁不得志的苦闷，而是源自于一种清晰的自我认知。在这种认知中，他找到了正确的自己，洞悉了自己人生的路数。他是在一种深刻地剥除自己身上那些虚无的想法之后才得以顿悟的，尽管这种想法曾经为他带去过希望、实惠和暂时的成就感。

他逐步回归到一种空灵的认知，一种质朴的、毫无压力的开阔境界，使得他的内心多了些许淡泊和宁静，他决定返回故乡，把自己埋藏起来，进行持续的觉醒和发酵。

这一决定使得王符开启了生命的辉煌之路。尽管艰苦的物质生活，使得他不得不开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孕育和生命天地最原始的意味，这使得他人生和文才获得了一次喷薄和升华。

他，与古往今来的许多大家一样，在经历了漫长的觉醒过程之后，甘愿在艰难的处境下“作茧自缚”，以期破茧成蝶的那一刻的到来。这是一场旷古烁今的伟大成就，成就于寂灭之后的再生，成就于条件艰苦的穷乡僻壤，成就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寂寞时刻。

幸好，命运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让他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与价值。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人觉悟于苍老的暮年，刚要想用觉悟带来的恩惠时，步履已经踉跄蹒跚。

真正的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郁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发任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结果，屹立于思想云端的千古名著的前奏已经鸣响，光耀历史的七彩神光悄然射向苍凉的安定，《潜夫论》如滚滚的天雷，划破了寂寥的历史长空。

四

潜夫山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剥蚀，仍然灰头土脸的屹立在那里，山上依然有王符当年亲手栽植的柏树，雄壮斑驳的树干和遮天蔽日的树冠相得益彰，共同述说着这古老的历史。茹河——这条轩辕黄帝的故乡河，在凝视了与它为邻的这座灰头土脸的山丘一千多年后，主动让出了部分河道，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了些许的栖息之地。

苍莽的潜夫山，滔滔的茹河水，就是镇原的风水文脉。在这一山一河间，皆是苍生，他们倚山而生，临水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代代相传，构成了一副苍凉逼真的水墨山水画卷。雄壮而浓烈的艺术气息穿越历史的时空，与两千年前山上的“缝掖老叟”的气息融合，并长久的滋养着子孙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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