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用过的茅囤子

▲祖父王可群代书地契手迹。时在民国六年（1917）农历正月。（王春平先生藏）

□王培栋（滨州）   

奶奶病逝于民国三十二年（1943）腊月二十五，那年我刚满五岁。近七十年的时光流淌，无数影像从翻飞的记忆中已化为轻烟，而奶奶在世时她每天开启的那个置放炕角的茅囤子却永远陈列在自己固守的记忆城堡之中。

茅囤子状如小木桶，用芦草和高粱杆皮拧编而成，有耳朵有盖，有简约的图案，是一般家庭使用的普通容器。然而，在我心灵深处，奶奶用过的这个茅囤子神圣无比，像一卷佛经，一册儒典，一幢碑刻，一部《史记》。读不完，啃不透。

容纳孝心。我出生时爷爷已经过世。父辈的姑姑、大伯、二伯、父亲和伯母、母亲极力尽孝。那时，在村里我们属殷实人家，劳力多，坠脚少。姑母纺花织布，孩子已长大成人，手头开始活便。大伯二伯都是有名的瓦匠，经常外出给人家盖屋，年景好的时候，一人一天能挣到一斗小麦，这是村内不多见的家庭收入。父亲平时侍弄几亩庄稼，农闲就挑豆腐扁担。整个家庭收入不菲，可谓平安度日，老少和美。

奶奶的茅囤子像一个食品仓库，常见的有锅饼、火烧、饼干、麻花；有冰糖、花生、石榴等等。这些物品凝结着儿女的孝心，是“寸草春晖”的表达。记得有一年收割秫秫的时候，奶奶伤风感冒咳嗽不止，为了祛痰买半斤四两山楂，二伯父赶了桥口集，上了西鲁集，以后又跑到兴福街，往返四五十里才兑和到，从中可窥儿女孝心。

播撒爱心。茅囤子里的食品到奶奶嘴里并不多，绝大部分被她送人了。我占便宜最多，因为是长孙，也是她在世时惟一的一个孙子，地位相当“显赫”，所以奶奶的零嘴我赚大了。再就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和她那“一把帘”吃的吃，带的带。对此，儿女们抱怨她“手松”。奶奶则说：“送给别人尝尝比自己吞独食好，一人咽下去有啥味儿。”一场大雪过后，张家有位老太太三天没到奶奶这里串门，她就不往好处想，是凉风呛着啦，还是让儿女们戗着啦？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从茅囤子里取出一包红糖，将我父亲喊到面前，说：“道不好走，你去看看，好几天没着面，真让人挂拉。”

父亲望着那包刚刚买来还没拆封的红糖，有点不舍，怯怯地说：“娘，我去看看，东西就别带了。”

“叫你去就去，别犯症候！”奶奶将那包红糖硬摁到父亲手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张家兄弟三人先后到我奶奶脸前致谢。听说老人没有大碍，奶奶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承传善心。爷爷有文化，是个私塾底儿，能写会算，毛笔字也不错。临近过年，他写春联和打过门签儿到集上去卖，能换回铜钱。写得最多的对联是：“向阳门第春来早，积善人家庆有余。”他常用这幅对联教育子女，一定做“积善人家”。训诂成家风，儿女们笃守不变。

奶奶死于痨病。过世的前一天，告诉大伯：“和他们说说，明日就不要出门干活了，我要走了，都来送送我，和我说说话。”

对她这句话，所有亲人半信半疑，但愿不要成为谶语。老老少少该到的全到齐了。屋内静得掉到地上一枚针也能听到。忧伤、眷恋、惧怕、焦灼等心情搅在了一块。奶奶像校场点兵，叫着每人的乳名一个不漏地点了一遍，让我偎在了她的身边。然后，让我母亲将她用的那个茅囤子倒过来，里面吃的、用的、花的全部散到了炕席上。老人望着这些东西，缓缓交待后事，她告诉姑妈：“剪子和粉线你拿去吧，我答应给白家做大袄和张家嫁妆裤做不了了，你去帮这个忙，拾掇仔细，别让人家受难为。”姑妈故作平静地说：“娘，你手巧，等你病好，你去做吧。”奶奶苦笑地摇了摇头。

奶奶抚着父亲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就是一个孙子，不管他多么蹭，不能打他。打他就等于打我。过了年孩子该上学了，就是穷的要饭也要供应他，茅囤子留给他盛书吧。”

最后把我揽到她的枕边，脸贴脸地说了她在世的最后一句话：“奶奶稀罕你，长大了好好念书，不要和人家打仗。”

老人平静安详离去，留下了茅囤子传承的淳朴善良之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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