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木滨州在我家乡骂街是一项比较隆重的活动有一定的

□门外木（滨州） 

在我家乡，骂街是一项比较隆重的活动，有一定的仪式。其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比较正式，须拿着菜刀菜板，登上屋顶，剁着菜板，有板有眼地骂。另一种随便些，不带道具，不爬屋上房，往当街口一站，就开骂，有点像京剧的清唱。

骂街缘由不一，比如被偷了东西，包括家畜、衣物等，但摘点瓜果梨枣不算偷，为那个骂街会被人笑话。骂街自有水平高低。水平高的骂一晚上用词不带重样的，足够编半本词典，而且合辙压韵，承转自如。开口第一腔，就能区分出是高手还是嫩秧子。如逢高手骂街，会成为一个村庄的节日，人们奔走相告，早早端着饭碗站到门口老槐树底下，焦急地等待主角出场。

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村的骂街高手当数我的大奶奶。大爷爷在堂叔伯兄弟中行大，我记事的时候已经去世。大奶奶那时侯七十岁左右，眼睛已经瞎了。如果第一眼见她，你怎么也不会把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祖宗和骂街联系起来，但她绝对是骂街好手。大奶奶骂街的主题非常单一。大奶奶家住村边的大堰上（老年间为了防水、防匪修的土围子），堰下边是单干户老稀罕家的半母地，种点谷子、高粱之类庄稼。他种的高粱穗大，棵矮，叫“鸡飘脚”，意为鸡一翘脚就能吃到。大奶奶家养的几只鸡，平时关在院子里。稍一松懈，看管不严，就会有一、两只鸡飞檐走壁，逃出围城，到外面打捞野食。堰下边就有现成的，那些鸡一看见高粱就如同疯了一般，扑上去就是一阵猛啄。老稀罕的半亩地成了它们的粮仓加食堂。老稀罕是啥人？拉屎放屁都怕便宜了别人。他每逢出门都肩背粪篓子，自己拉屎就蹲在粪篓子上拉，像城里人坐在抽水马桶上一样坦然自在，然后背回自家田里。趁夜深人静，老稀罕在地里撒上了“闹子米”（我老家农药叫“闹子”，拌了农药的糠秕子叫“闹子米”）。每药死一次鸡，大奶奶就骂一次街。

大奶奶骂街，从来不出一句骂人的话，倒好像吟诵一篇叙事诗。从小鸡出蛋壳开始讲述，那只芦花鸡怎样好不容易长大，天天胀素子不吃食，自己省下一口饭喂它；那只山水鸡怎样怕冷，春天放到脚头上保暖；那只花姑姑头子怎样勤快，下蛋不隔窝，自己用的眼药（当时大奶奶对治愈眼病还抱有幻想，攒够几毛钱就托人从城里买眼药点眼），家里吃的盐都靠它……我用尽气力挖掘当初的记忆，试图按原话复述，但写出来一看就泄了气，完全失去了那种悲凉深沉的韵味。每当大奶奶骂街的时候，老稀罕都在远处笑嘻嘻地听着。有路过的，对他说：“咒你呢，不回应两句？”老稀罕还是笑：“拾金拾银，还有拾骂的吗？”

大奶奶已经过世多年，我能记得的，是大奶奶教给我的“唱儿”（童谣）。有唱着哄孩子不哭的：“老猫老猫，上树摘桃，摘了一裤筒，一摸一鼓涌（动弹，活动）。”有唱日常生活劳动的：“老娘儿娘儿，拾柴火。摘豆角，抓兔羔。一抓抓了一布条（大床单）。”“老娘儿娘儿，烧灶火，捡干棒（干柴），打火星（哈欠）。拔豆茬，扑蚂蚱。一扑扑了个大趔趄。”有唱闺女出嫁的：“菠菜根儿，红肉皮儿，打发那闺女出了门儿。爹也哭，娘也哭，女婿过来劝丈母。丈母丈母你别哭，你那闺女好有福，铜盆儿洗脸，照着镜子挽缵。”有唱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柳树柳，槐树槐，槐树底下扎戏台。人家那闺女都来了，俺那闺女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光着腚，打着伞，看你要脸不要脸。”大奶奶无论走到那里，总有一群孩子围着听她唱“唱儿”，我从四、五岁（也许还小）就听她唱，她的歌谣好像永远唱不完。

上中学的时候，我不知道从那里知道了荷马。有一次，听了大奶奶唱的“唱儿”以后，我对大奶奶说，你真是乡村的荷马。大奶奶撅起嘴，一脸不高兴，说：“这孩子说话不中听，怎么说你大奶奶是蛤蟆。”大奶奶当时的神态，我至今清晰地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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