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喝茶（小小说）

何民（都江堰）

妈打电话说，父亲病了，要我赶快回家去。犹豫了一阵，我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我之所以犹豫，主要是我刚被提为副局长，又被评为市里的十佳优秀公务员，报纸电视都在宣传，大报小报都登了照片，电视台还作了专访。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科长，一下子成了大街小巷都在热议的红人。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请假回家，好像有点不大合适。但一想到父亲那瘦小的身体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盼着儿子回家看上一眼，我心里就痛。

为供我读书，父亲几乎熬干了身上的油。父亲病了，我不回去看他，我还算人吗？尽管忙，我还是决定请假回家看看老父亲。

我家住在山区，赶车带走路要一天时间。我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一推门，就听见父亲在问，是新儿吗？爹，是我。我赶紧跑到父亲床边，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回来了。

父亲显得很高兴，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披衣服一边说，明天正好逢场，我们到镇上茶馆去喝茶。

我摸摸父亲的额头说，爹，你还在生病，就不要去赶场了。要喝茶，我陪你在家里喝。

父亲说，不，到镇上去喝，我都10多年没到镇上喝过茶了。记得还是你小时候，你才这么一点高，我带你到镇上的兴发茶馆喝过茶了。

妈说，你就陪你老爹去镇上喝一回茶嘛。你爹自打那次在电视上看到你上台领奖，就老念叨这事哩。

看着两老眼巴巴的眼神，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家离镇上有20多里路山路，5天赶一次场。只要不是农忙，山里人都喜欢赶场，买卖点东西，然后到镇上茶馆里去喝茶摆龙门阵。父亲年轻时也喜欢赶场坐茶馆，自打我进城读书后，就很少听说父亲坐茶馆了。

父亲姓梅，山城棒棒军中那个梅老坎的梅。山城棒棒军的电视剧出来后，乡里人都说，梅保山（父亲的名字）就是我们山里头的梅老坎。

父亲像梅老坎一样，矮小，精瘦，面黑，典型的山区农民。父亲不仅姓梅，人也霉得很，养鸡得鸡瘟，种草莓草莓死，赶场卖点水果，被小偷划了包包。

村里人都不大瞧得起父亲，人穷气短，父亲本来就木讷，这下就更加沉默寡言，走路都弓着腰，好像都不大敢正眼看人。

我当然也姓梅，不过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是父亲进城看病时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捡的。村里人都知道，但父亲从没告诉过我。

我小时候，只要村里有人骂我是捡来的，父亲就会暴跳如雷，要跟人家拼命一样，所以村里人后来都只在背后议论我的身世，再不敢当着他的面说我是捡来的了。

父亲待我比待亲生女儿还好。我有一个姐姐，小学毕业就没再读书了，父亲早早地将姐姐嫁了，倾尽全力供我读书。

为让我读上好学校，我读初中时，父亲让我进城住校，每个月走几十里路给我送生活费。为了省钱，6年时间，他从没坐过公共汽车。

我考上大学后，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让我读书，父亲四处借钱，竟然没人愿意借钱给父亲。父亲做出一个让村里人都想不到的举动：他瞒着我，将老屋卖了，在玉米地搭了个棚棚住进去。

山里人在地里搭棚子住不奇怪，为的是守住庄稼不让野兽糟蹋。老两口一住就是好多年，直到我大学毕业后挣了钱，才把老屋赎回来。

我在城里安家后，一直想把两老接进城住，可父亲坚决不干，说，你在城里好好干，我啥都不图，就图你给爹长个脸。

第二天一早，父亲换上我给他买的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杵着拐杖，硬是坚持走了20多里路到镇上的兴发茶馆喝茶。

在茶馆里，父亲不仅跟茶馆老板打招呼，还不停地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一改往日木讷的样子，显得很兴奋，很精神。

这是我儿子大新，呵呵，昨天才回来，今天陪我来喝茶。每个打过招呼的人，父亲都不忘把我介绍给人家。

遇到有认识的人说，知道知道，梅局长嘛，还是十佳公务员呢。父亲这时显得特别激动，大声喊道，张二哥的茶钱我给了。

到后来，但逢认识的人，父亲都会举起钞票大声喊，茶钱我给了！茶馆老板也就应声喊道，茶钱梅老坎，不，梅大爷给了！

父亲从众人感谢和尊敬的目光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回到家中，父亲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躺在床上半晌才缓过气来。他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茶馆里的茶真香。

第二天早上，父亲静静地走了，一脸的安详和满足。

我，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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